3 婉轩

清晨。掖庭宫。

郑氏早早起床，为女儿准备她素常爱吃的点心。今儿一早婉儿便得进宫，以后再不能日日见面。虽说从掖庭女奴一跃为五品才人，是天大喜事，但后宫深似海，天后的狠辣，又天下人尽知，这一去究竟是祸是福，难以预料。

蒸格里氤氲水汽，袅袅上升，郑氏怔怔，竟看呆了。一滴泪落在衣襟。

“母亲！”身后传来脚步声。婉儿醒了。

郑氏忙抹掉眼泪。“别过来，这里热气熏人。”她说，鼻音很重。

听出母亲哭了，婉儿却步，只倚在门框，瞅她微驼的背影。这些年，每年入秋，掖庭宫人均有课业，奉命为边关将士缝制棉衣。母亲从不让婉儿碰，针线活伤手，伤眼。她自己夜夜赶工，室内光线昏昧，又舍不得多用烛火，近年来眼睛逐渐不好了。

婉儿粲然一笑，上前抱住郑氏，“母亲莫难过。等我安顿好了，想法子接您过去。”

“好。”郑氏抚住腰间女儿的小手。这个世界上，此生此世，她们是对方唯一的亲人。

婉儿：“母亲可知当年天后入先帝后宫，她娘亲舍不得，天后是怎么说的？”

郑氏：“天后说什么了？”

婉儿：“天后安慰她娘亲，说‘见天子庸知非福’？所以就有了今天的天后。”

“见天子庸知非福……”郑氏喃喃重复，又道：“是啊，那还是贞观年间的事，天后才是14岁的小姑娘，你祖父上官仪也颇得先帝赏识，如今……”是啊，如今太宗皇帝仙逝许久，上官仪乃至整个上官家族却被当年这个14岁的小姑娘抄没……真是世事变幻，难以洞悉。

婉儿转身，倚窗而立，望向宫墙上的悠悠青天，那掖庭宫外不远处便是大唐皇城。另一个世界。惊心动魄，却也是锦绣繁华。“母亲别担心——”婉儿静静道，“当年天后能杀出一条血路，我未必不能，见天后庸知非福？”

行装整好，欲出门时，只见院门急急走进一个丫头。她的容貌、装束一看就是天后的人。掖庭宫人素面粗衣，整日价一副逆来顺受的苦脸，与天后的宫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小丫头匆匆行礼，道：“天后请郑夫人随上官才人一同入宫！”

婉儿与郑氏对望片刻，默默点头。虽不知天后是何居心，但母女同在一处，总是好的。

婉儿携母亲，跟随几位宫女，一路走，经亭榭、石径、大道，时而蜿蜒，时而挺直，终于停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婉儿抬眸，悬于门楣的院落名字，让她眼睛一亮。婉轩。

竟也有一个婉字。婉儿到底是小女孩，喜不自禁，看母亲一眼，径自推门走进。院落小而精致，整齐秀雅，一应设施齐备，自是掖庭宫的寒碜小屋不能比的。

婉儿携郑氏看了一圈，挽住母亲粗糙的双手：“母亲，以后这便是我们的新家了。”

院门处，正有几位宫人徐徐迈进。婉儿一眼便瞧出为首的女官，是天后身边的李夫人。这李夫人年届四旬，貌不出众，装束端雅，不似其他宫人那般华丽，却自有一种肃静和威严，显是天后身边的大女官。

婉儿上前，行礼。

李夫人含笑还礼，那笑容却淡而遥远，不容亲近。“这宅子乃天后亲自赐名，上官才人可满意？”

婉儿一怔，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才人，竟会劳动皇后赐名。但通常皇上妃嫔住所均以“宫”命名，按理，皇上才人处所该是“婉宫”才对，为何自己的叫“婉轩”？

“上官才人——”

碗儿忙定了心神，屈膝行礼，“李夫人请吩咐！”

“你这宅子是皇后选定，又亲自赐名，还念在你们母女相依，特允郑夫人一同入宫，上官才人，天后的这一番心意，你可要懂得感恩、惜福。”李夫人目光停在婉儿脸上，虽是笑意盈盈，婉儿却能感觉在那副笑容的面具下，是冷冰冰的审视。她在观察她。

婉儿低头垂眉，答：“是。谢天后恩赏。婉儿定当谨记！”

李夫人：“你先慢慢收拾，过些天天后自会召见。”言毕，转身即出院落，步履爽利，身后的随从，还得快步才能跟上。倒是个利落的女官，婉儿看着李夫人的背影想，紧跟着又寻思刚才李夫人的话。

“过些天天后自会召见。”为什么是皇后召见，而不是皇上？婉儿再一细想，从被选为皇上才人到入宫一应事务，都是天后旨意，皇上就是前几日露了个面，而且是突然被皇后告知自己有了一个才人，婉儿回想当日皇上的表情，他竟是毫不知情的。虽说后宫大小诸事，均是皇后统摄，决定，但在皇上选妃这事上，皇上这甩手掌柜做得也太过了吧。

夜里，婉儿睡不着，径自到院里静坐。晚风习习，柳树枝梢上，一片静谧夜空，疏星细月，乍隐乍现。

皇上是个怎样的男人呢？而男人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婉儿从没有过与任何男人接触的经验。连自己祖父、父亲这样的男人也没见过。上官家族惨遭灭门，尚在襁褓中的婉儿，随母亲没入掖庭，宫里全是罪臣女眷。至于那些说话娘生娘气的管事太监，算男人吗……

婉儿感觉到自己肩膀搭了一只手，她侧身抬眸，看着母亲在自己身边坐下。郑氏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表明她即将以母亲身份与婉儿来一场母女间的对话。婉儿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表情，不禁失笑。

被女儿看穿，郑氏有些忸怩，伸手拍了婉儿一下，“别笑，这可是严肃的事。”

婉儿掩笑，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好，不笑，听母亲训话。”

母亲正色道：“皇上子嗣薄弱，目前仅有八子四女，而这八位皇子中，废太子李忠被赐死，前太子李弘病死，这就只剩下六位皇子，近些年，后宫妃嫔更是一直没动静，这一次天后出面为皇上选妃，充纳后宫，许是对这些妃嫔不满了，你若抓住机会，为皇上生下一男半女……”

婉儿打断：“母亲当真这么认为？”

母亲：“难道不是？”

婉儿望向悠远的夜色，双眉微蹙，“婉轩这所宅子，距离其他妃嫔住所和皇上的寝殿，都非常远，却紧挨着皇后的迎仙宫，母亲不觉得奇怪吗？”

母亲眉目间陡然生出恐惧，“天后想做什么？难不成……”她惶惶张望院落阴影处。

婉儿握住郑氏的手，“母亲别怕，天后这般费力筹谋，召我入宫，应该不至于要谋害我们，至于她到底想做什么——”婉儿抬眸盯着黑夜，“我们耐心等待，自然会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