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无色
“师父……”若尘几近癫狂,他发疯一般向着烈火扑去,却被不明大师死死地拽住。
“若尘!星河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了你的性命,你莫要冲动!!”
若尘脚下一软,失神落魄地瘫坐在地上,恨不得杀了自己。
往事仍然历历在目,从小到大,自己的恩师就如同亲生父亲一般,他深深地自责,只觉得痛心疾首、肝肠寸断,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让他置身于冰冷的河流之中无法呼吸,又仿佛利刺一般缓慢地扎进了他的身体,让他痛不欲生。
因为自己的无能、因为自己的愚笨,星河大师以命换命,救下了这般一个愚蠢的我!
“师父……您再说我几句也成,罚我几日也成,您回来好不好……”
他啜泣着,怨恨着,可这一切都变得那么无力。
眼前的修罗场仍然一片混乱,然而若尘的脑海却已经是一片空白。
若尘……你……是废物……
他在心里反复重复着这句话,沾满了灰尘的双手用力撕扯着自己胸前的袈裟。
你……是废物,废物!!
“啊——!!!”
他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仰起头来发出一阵贯彻天地的咆哮,就在此时,只见一阵刺眼无比的光芒从他脚下迸射,顷刻之间重光累洽,而就在观音宝殿之中,万丈金光从砖瓦窗缝之间迸发而出,只见一金光四射龙形盘绕的法杖冲破了砖瓦径直如剑一般飞冲过来!
在场的所有人无不被此情此景震慑,愣愣地僵在原地。
“观……观心……”严无涯的神识虽然被星河大师从肉体之中剥离,但是强大的妖脉却拼尽了气力将神识重新拽了回来,而他本身却因此而妖脉受损极其严重。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手挡住了观心禅杖迸发出的万丈金光。
而就在此时,若尘却突然如僵住了一般,瞳孔空洞无神,如同被支配的行尸走肉一般站起身来,双目茫然。
观心禅杖冲到他身前,猛然在他身前停住。
他僵直地伸出手去,牢牢握住了那观心禅杖,仿佛是产生了某种强大的感应,若尘的眼中突然燃起金色的佛光!
“若尘……”不明大师震惊地看着他,低声唤道。
然而若尘却没有给予丝毫回应。他环视着眼前惨绝人寰的情景,沉默了许久,这才低声道:“不明师父,你千错万错,不应用禁术将我神识禁锢。”
“御幻……师父……”不明大师惊不可遏,连说话声音都变得气虚起来。
“我是若尘。”若尘轻轻地回答了一句后,便撑着观心禅杖一步一步踏进了火海。
莫刑巴不得段镜辞赶紧回来。他怕是见到了史诗般的一幕,整个人都激动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扒着屋顶的瓦块,眼睛瞪得比牛眼还要圆。
若尘一只手执禅杖,另一只手立于身前,眼中尽是从未有过的深邃,悲悯,亦或是坚决,……甚至是失望。
只见他在火海中心、瞠目结舌愣在原地的众人之间站定,将禅杖向地面轻轻一敲,缓缓唤道:“禅境……无色定。”
只听一声如洪钟般的轰鸣响彻天地,一瞬之间,天地灰白,无声无色,冷若寒冰,几近湮灭。强大的虚无席卷了整个天地,火焰静止、飞鸟落地,就连人也仿佛被抽掉了神识,木讷地跪倒在了地面之上。
诺大天地,唯有若尘一人尚有声色。
在这无色禅界之中,无形无质,宛若虚空,唯有心念尚可依存。
不明方丈震慑不已地望着若尘。即便他此时身体动弹不得,但心念甚是撼动。在场的所有妖怪内心惊慌更甚,但却丝毫无法移动,只能在惊怖之中默默祈求。
若尘金光奕奕、神色威严的双目望向散落在地面的刀刃兵器,先是轻轻一叹,继而沉声徐徐说道: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顷刻之间,地面上的兵刃皆如烟般四散,融入了虚无。
他继而抬眼,望向静止的火焰,“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
漫天遍野熊熊的烈火在顷刻之间就如同被风吹散一般,连一丁点燃烧过的踪迹也无。
“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
只见方才因战乱而遭到破坏的遍地狼藉瞬间化作了灰尘,也消失在了众人眼前,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境一般一晃而过。
若尘向前踱了几步,站在了仍是面目狰狞保持着肆意横行的姿态的遗妖面前,先是顿了顿,继而道:“我若向畜牲,自得大智慧。”
话音刚落,只见妄孤山脉之中张牙舞爪的四只遗妖的身体亦是如滴入水中的墨汁一般在这无色禅界之中漾开、融合、消散。
做完这一切,若尘这才转过身来,深邃的目光仿佛看透了每个人的内心。他的法眼在严无涯身上停留了一阵,继而扫落在了方崇和方笃身上,虽是沉声道来,但语气之中透露着不可比拟的威严:
“阿弥陀佛。冤冤相报何时了。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
说罢他便再次将观心禅杖轻轻一敲,顷刻之间眼前的灰白转瞬消失,天地又恢复了往常一样的颜色,静止的一切又连接着无色禅界之前的动作,一切都恍若隔世。
而这时,笼罩在继空寺上空的结界也缓缓褪去。
莫刑刚刚从无色禅界之中脱身,浑身冒出了一层冷汗,猛地深吸一口气,翻了个身躺在了冰凉的房瓦上。他仿佛经历了一场千载春秋大梦,一切都那么虚幻又迷离,只感觉周遭的一切都是虚无又湮灭的存在,心头除了震撼,便只剩下了恐怖。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看着抖动不已的手掌,心头充满了不安和怀疑。
就在此时,段镜辞跳上了房顶,亦是气喘吁吁地跌坐下来,道:“刚刚……刚刚那是怎么回事……?”
莫刑仍是愣愣地看着繁星璀璨的天空,道:“是御幻。”
“……???”段镜辞猛地回过头去,惊不可遏地望着广场上的景象。
方才他走之前眼前还是一片的腥风血雨,怎生现在除了已经被损坏的建筑仍摇摇欲坠之外,其余地方竟然如此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连半点儿血迹也无?
他瞪着双眼,红眸望向平静站在广场中央的若尘,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那个气息……强烈的气息,竟然真的是……
就在此时,若尘却突然回身,金眸凌厉,目光如利剑一般径直向段镜辞刺来。段镜辞只觉得自己的神识都被看穿了一般,心脏猛地大跳,竟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
然而这远远的一望过后,若尘眼中的金色光芒却突然熄灭,整个人失去了意识,无力地向后倒了下去,禅杖离手跌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咣当”声。
而严无涯看着若尘仰面倒地,方才还惊魂未定,现在却立刻扬手高声道:“撤!”
只见地上跪着、趴着的尚在存活之中的妖怪立刻化作郊狼越过墙头,忙不迭地逃离了现场。
继空寺的一众僧人以及方崇、方笃,还有东监阁尚残存的几名弟子这方才相互搀扶着走上前来。敬畏又惶然地望着瘫倒在地上安详睡去的若尘。
“……师父……”星云大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将若尘轻轻扶在臂弯里,低低啜泣起来。
方笃搀扶这方崇,相互对视一眼。原来,这小和尚真的就是御幻大法师。
就在这时,不明大师却突然缓缓道:“大雄宝殿上的二位施主,你们可以现身了。”
段镜辞和莫刑一愣,相互对视一眼。段镜辞稍稍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从房顶轻轻跳下地面,走上前来。
“你就是……若尘的那位好友吧。”不明大师转过身来,轻轻一叹。
“正……正是……”段镜辞不知为何竟然有些踌躇起来,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若尘,一时间心乱如麻。
不明大师再次摇了摇头,道,“这位施主,你肯舍命救若尘,若尘也肯背负着江湖罪名来救你,想来,你必然是一个值得信任之人。”
“我……”段镜辞不知所措地看着不明大师,道,“大师,若尘他……”
“你……把若尘带走吧。”不明大师沉沉地说道。
段镜辞着实又是一惊。
“为什么……”
“过一会儿,各大门派必然就要回来,倘若他们见到此情此景,怕是若尘将永无宁日。”
他抬起头,仿佛恳求一般望着段镜辞,“关于若尘的事,实在是错综复杂。阿弥陀佛,施主,方才的混战,你并没有帮助严无涯,说明你并非与我等为敌。贫僧真心希望,你能带若尘暂时离开这里,暂避风波。”
莫刑默默地看着段镜辞。他从未见过段镜辞这般的神情——复杂到难以解释的神情。
思虑片刻之后,段镜辞微微点了点头。
“施主,请务必保若尘周全。”不明大师双手合十,在段镜辞身前深深一拜,“至于这禅杖……既然原本就是若尘的东西,就将这禅杖连同悟明佛珠一并带走吧。”
段镜辞附身将若尘抱起。此时安睡的若尘和方才目光凌厉的若尘判若两人。
他咬了咬牙,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是若尘。不是御幻。
莫刑从地上拿起沉重的禅杖,双手扛在肩头,继而二人向不明大师深深一拜,便带着若尘跳上继空寺的高墙,消失在了高墙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