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始

第一章 初始

律师事务所会议室里,长长的会议桌一边坐满了人,可另一边却只有一位美女律师,还时不时地起来出去接个电话。

坐在中间位置下首的秦月不动声色地侧耳倾听着身边人的低语。秦月是被MBA班的同学拉来做口译的。她从大本毕业以后就一直都在一家全国知名的连锁英语培训学校里任教,工作负担不重,收入却还不错。后来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就去考了个MBA,结果班里人数不多,却个个都是人物,只有她这个小菜鸟像是误闯成人世界的小孩子根本就不明白大多数来年MBA的人都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念书学东西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来建立人脉。秦月还像以往那样认真听讲,撰写论文。可能是无疑插柳柳成行吧,她这样没有功利的举止和相对比较单纯的心地反而让那帮在职场上见惯了尔虞我诈的师兄师姐们耳目一新,纷纷示好。知道她是学英语专业出身的,其中一个看上去有些发福的中年人,一定要请她帮忙去做口译。

从大二的时候开始就有人找秦月做口译,所以她听了同学的请求也没多想就过来了。叫她过来的那个同学是一个国企船厂的中层领导,此刻就坐在这一排最边上的位置,今天就是他把她接过来的。按照她以往的经验来看,挨着她坐着的几位应该职位都比她的同学要高得多,她仔细地敬着就是了。同学在来之前跟她说了只需要她做几天的口译就行,是他们船厂要与荷兰人谈合资公司。他们船厂在此之前已经和这家荷兰公司合作了很多年,共同造了不少的特种船只,现如今船市一片大好,订单都排到了三五年之后,双方就想着能否建立一家合资公司,将双方的合作稳定下来。

外方的技术在这个行业里是在国际上数一数二的,以往于国内不少船厂都合作过,这样就存在了泄露自己技术的风险。所以他们愿意建立合资公司最主要的原因是出于对自己专利技术的保护。而对中方而言,与行业领军者合作可以提高自己在造船行业的知名度,并通过按照对方的管理模式进行建造,提高自己的业务能力与技术水平。当然,如此一来双方的订单量都会有所保障,外方可以借助中方销售渠道进一步扩大对中国市场的占有率,而中方则有一个长期稳定的客户。因此,何乐而不为呢?

可既然这是一件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那为什么他们断断续续地谈了一年还没有定下来呢?恐怕各种权利义务的分配才是关键,不过既然这些人已经断断续续地谈了一年了,那应该谈的差不多了吧?秦月一边想着一边听着身边的人嘀咕,说这次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定下来,不能再拖了。

下午一点多了,已经过了预定开会的时间,事务所里面的地暖给的很足,吃饱了饭又紧绷了半天神经的秦月有点儿犯困。可是一屋子的人都在等,看得出这些人多少都有些紧张,所以秦月也就没有多嘴问什么。出来做翻译的规矩之一就是多听多看多想少说。因此秦月有意地放松了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不再那么绷着。正想打个哈欠醒醒神的时候,秦月突然看到坐在他们对面的那位看不出年龄的美女律师猛地站起了身,向门口大步迎了过去。秦月和她周围的人都纷纷回头,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精瘦的老外一手拉着行李,一手伸向朝他伸手的律师握去。

临海市的冬天不太冷,最低温度也就零下十来度,海水因为含盐的缘故在这种温度下是不会结冰的,又何况如今已经过完了年,是二月份了,可这个老外不知道是因为刚从外面进来的缘故还是因为走路带风的原因,一进来让秦月头脑一凉,彻底地清醒了过来。众人纷纷起来,问好,又纷纷坐下。嗯,游戏就要开始了,秦月的心跳开始加速,人也跟着兴奋起来。她拿起桌上的笔,轻轻地敲着面前的速记本,等着对方开口。

“我后天下午的飞机回荷兰。”老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打懵了在座的船厂诸位。当然他这话是用英语说得,给他翻译的是美女律师。秦月注意到,律师翻译时,老外的眼睛锐利地扫过了他们的脸,“很抱歉,我今天迟到了,出租车司机不太熟悉这个地方。”老外继续说道。“我是专程来谈合资合同的,希望我能够不虚此行!”

秦月发现身边的众人已经被对方的气场震慑住,一时间都没有说话。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秦月上首坐着的那位船厂领导朝着他旁边的人侧身过去,低声斥责,“不是说有三天吗?怎么回事?”听到这话只是满脸的尴尬,答不上话来。秦月在心里朝着那个老外竖起了大拇指,真是个谈判高手!

比约定的时间晚到,让对手在等待中产生焦虑,又要比约好的时间早走,打得对方措手不及,所有部署全被打乱,这种心理战术和本人所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已经在气势上压倒了谈判对手,占尽了先机。一时间,秦月兴奋不已,嘴角隐隐上翘,两眼变得亮晶晶的。老外不断扫视着他们的目光在秦月的脸上停顿了一秒,又移开了。秦月以前给许多国家的人做过口译,但荷兰人她还是第一次接触,情不自禁地开始在心里给这个民族的特性拼图。这第一片无疑就是荷兰人在商务谈判上的确厉害,不愧是贸易民族。当然,这一点还需要接触更多的荷兰人才能得到确认。给接触到的民族做心理画像是秦月隐秘的爱好,常常给她带来无尽的快乐。

此刻,终于接受了现实的船厂诸位捡起了自己刚刚丢弃的盔甲和兵器,重新上阵。

“咳咳,那个秀斯特先生。很高兴见到你。”坐在秦月上首的领导终于开口。秦月也开始尽职尽责地翻译起来。

老外却没接领导的这个茬,只是点头表示,嗯我听到了,然后直接打开了面前的日程表,“咱们的时间不多,先来看看日程的安排。”所谓日程(agenda),按老外的意思可以直接理解为需要讨论的内容的总和。秦月和美女律师自发自觉地分了工,老外说的内容都由律师翻译,而秦月则负责翻译中方的发言。

再一次老外掌握了主动。不过中方也不是软柿子。除了最开始的时候被对方有心算无心地打了个措手不及之外,余下的时间里,中方慢慢平复了最初的慌乱,开始有条不紊的谈起判来。秦月在翻译的过程中才发现,今天他们要讨论的果然是合资合同的具体内容。这份合同双方都已经提前过了,今天要决定的就是里面的权利和义务。

涉及到商务谈判这一块,秦月最喜欢的是能预先给她提供资料的客户,这样她可以提前做好准备,熟悉谈判内容。可惜的是,大多数客户却都没有这个意识,他们总以为翻译是无所不能的,殊不知不同的行业有不同的专业词汇,真的需要她提前做很多的功课。所以,秦月一般都会在接活儿之后就立刻向对方索要相关资料,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很多客户都不肯提供资料,最多是指个方向出来。这次也不例外。秦月只好一边翻译一边拼凑谈判双方的过往和现在的情况。

在双方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了两个小时之后,秦月已经完全明白了双方的谈判意图和接受该合资合同的底线。双方在短暂的休息之后,重新上阵,开始试探能不能突破对方的底线为己方多争取一点儿利益。有一个小时过去了,收效甚微。天已经暗了下来。双方也都有点儿累了。不得已,中方总结了今天他们达成共识的内容,又确认了明天需要继续讨论的内容,草草地收了摊。秦月能感觉到他身边那位领导低落的情绪。出于礼貌,中方仍然坚持要请老外去吃饭,盛情难却,老外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下来。于是一行人又哗啦啦地离开了律师事务所,朝着车子走去。中方来的车子不少,领导挑了辆好车给老外,又让秦月跟着那辆车,然后扭头上了一辆商务别克。司机把老外的行李放到了后备箱中,秦月就跟着老外上了车。她知道这一场谈判下来,老外也累得够呛,所以不想再打搅他,就坐到了副驾的位置上。一路非常安静,只有车里播放的班得瑞乐曲轻柔地飘荡着。秦月知道饭桌上的交锋可能比谈判桌上的更厉害,所以也放空大脑,闭上眼睛,抓紧时间休息。

车子行驶了大约四十分钟后终于停在了一座日式的建筑物前。秦月睁开眼睛发现他们已经到了“腐败一条街”上。这是临海市人给这条街起的绰号。是因为这条街上的所有的建筑物都是日本侵华时留下来的,独门独栋,如今又都做了饭店和酒吧,收费高得惊人。所以来这条街上消费的人绝大多数都是花公家的钱,因此而得名。他们进的是一家日式料理。秦月以前做口译的时候来过一次,饭店里提供的主要菜肴是烤神户牛肉和巨蟹腿,还有一些标配的日式料理,诸如天妇罗、乌冬面之类的。中方领导一马当先地走在了最前面,指挥着服务人员给他们安排座位。秦月和老外跟在了他后面。直到他们坐下以后,秦月才发现跟进来的只有领导和一直坐在他另一侧的那个人,剩下的就只有他们两位了。其他人好像从来都没存在过一样,包括她的那位同学。

四个人两两对坐,秦月自然地坐到了老外的旁边。椅子有点儿像火车的座椅,桌子却很矮,完全不符合中国人的进食习惯,估计老外也不会太舒服,虽说是为了自己动手烤蟹腿方便所以才把桌子设低,可低成这样实在是不方便,每个人要吃什么,都得用双手端起来才能吃到嘴里。上次秦月来的时候就不是很喜欢,没想到又来了这里,不过在这些事情上她也确实没有什么发言权。随遇而安吧,希望今天餐桌上能少出现一点儿四书五经的内容。

蟹腿已经放到了烤盘上,清酒也已经斟好了,领导举起杯来,堆出满脸的笑,朝着老外,“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秦月忍着没有用手去扶额头,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用这一套词儿来做开场白呢?不过,可能对每个来华的老外来说这都是挺新鲜的吧?秦月赶紧翻译了。

“既然这是一件乐事,那么我们就尽饮此杯!”大概是被自己的语气感动了,中方领导一下子豪气万丈,说完话就一饮而尽。

等秦月翻译完,老外也微笑着喝干了杯中酒。

在后厨烤好的神户牛肉被端了上来,天妇罗,乌冬面,海带汤,田园沙拉,烤鳗鱼陆陆续续地送上了桌。桌子正中央烤盘里的蟹腿也飘出了香味儿,一时间,秦月突然感到饥肠辘辘。可能感到饿的人不只她一个,接下来的时间里,几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低着头闷声地吃东西,直到肚子里不再空了,领导才又开始频频地举杯,各种饭桌上的场面话层出不穷。这些套路秦月早已经驾轻就熟了,翻译起来异常地轻松。她注意到老外一次都没有回敬,而且极少开口说话,十分不健谈的样子。

一顿饭下来,秦月吃得心满意足,可中方领导的脸上却不是很满意。看起来这个第二战场的交锋,他并没有获得什么进展。匆匆地结了账,领导安排了车送老外去酒店,自己和手下仍上了那辆商务别克。秦月注意到那些手下已经在车里等着了,希望他们在附近吃了口东西,否则等他们回家以后再吃,可能就会饿过劲儿了。秦月的同学又冒了出来,用自己的车把她送回了家。在路上,这个同学除了偶尔轻声地叹口气以外,也没再说什么。下车时,跟秦月定了第二天接她的时间后就驱车离开了。现在仍然是春节的尾巴,培训学校里的课不多,秦月已经提前调了课,空出了三天的时间,看今天的样子,可能还有一天时间可以自由活动呢!

秦月上楼回家。已经快九点了,客厅的大灯仍然亮着。老妈一直都是这样,只要她不回家,就会担心,尽管她们两个都知道这种担心毫无用处。秦月轻手轻脚地走到了老妈的房门外,探头朝里面看去,果不其然,老妈又捧着本书睡着了。自打老爸去世之后,老妈的精神就差了很多。以前几乎是过目不忘的一个人,突然变得迟钝了起来。叹了口气,秦月走进了屋里,把老妈手中的书拿开,将她的被子往上拉。尽管她已经尽量地轻了,老妈还是醒了。醒了也好,见到她,老妈才能睡得安心。

“你回来了?”老妈迷蒙着眼睛问秦月。

“嗯,我回来了。一切都挺顺利的。明天还有一天,需要早走,你别担心,赶紧睡吧。”秦月不等老妈问,就把答案都说了出来。

“哦,这样啊,好,好!你也赶紧去睡吧,肯定累坏了。”老妈冲她摆了摆手。

秦月也没再啰嗦,帮老妈关了灯,就出去关上了房门。

她迅速地洗漱了以后,就回了自己的卧室,脱了衣服上了床。过了一会儿,秦月发现自己睡意全无,就又重新坐了起来,扭亮了床头灯。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相框来。里面的人穿着白大褂,在做实验,一脸的严肃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在偷拍。望着相框里那个熟悉的身影,秦月再一次意识到这个人已经不在了。上大学的时候,她每次做口译回来,老爸都在客厅里等她。每次老爸等着了她都会问长问短。可说了一整天话的秦月,却只想上床睡觉,通常她都很不耐烦地应付老爸几句就冲进洗手间洗漱。在她没有看到的地方,老爸一脸无奈宠溺的笑着,心满意足的关了电视,回自己的房间去了。现如今,她是多么地希望这个人能再问问她今天过得怎么样?客户是什么样的?都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她一定兴高采烈地回答他,无论多晚,无论多累。可是她此生再无机会啦!

秦月紧紧地把相框搂在怀里,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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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斯特丹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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