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离宫
“咳……咳咳……”
破败的帐篷里不断传出女人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似乎是要连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守在账外的两个男人冻得瑟瑟发抖,皆是一脸的嫌恶和不耐烦。
“还没死透呢?”其中一人不满地牢骚道,“真不明白头儿为何要留着这痨病鬼,一把火烧死了岂不干净利落,这大冷的天儿,还要咱们搁这儿守着。”
另一人搓了搓冻僵的手,冲被狂风刮起的帐帘啐了一口,“这你还看不出来,头儿这是要变着法儿地折磨她,这又不让军医给瞧病,又不给吃不给喝的,活生生是要把她给熬死,咱们头儿心黑着呢。”
“那还不是她自个儿作的,到了咱们这里的女奴,本来就是给哥几个儿乐呵的,她倒好,居然咬掉了头儿一只耳朵,活该她受罪,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外面粗鄙的谈话声清晰地传进了帐内女子的耳朵里,她依旧咳嗽不止,唇角不断地溢出血来。
寒风肆虐而入,遍体鳞伤又病入膏肓的她,此刻连蜷缩起来取暖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那结满蜘蛛网的破旧帐顶,身上的鞭伤已经发脓溃烂,散发出腐尸一般恶臭的气味。
许是大限将至,她因为长久的病痛折磨而混沌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令她心神向往的一幕。
父亲严肃古板的面容上难得展露出和煦的微笑,正慈爱地冲她招手,在他旁边,哥哥宠溺地叫着她的名字,笑着对她说,什么都不要怕,就算是天塌下来,还有哥哥给她顶着。
她伸出手,想要如小时候一样抓住哥哥的衣角,跟他撒娇,可是画面却突然一转,让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高高的处刑台上,重斧落下,那个一向宠她若宝的兄长身体立刻断做两截,他的上半身在桐油板上挣扎,血不得出,那张斧凿刀削般的俊脸因极致的痛苦扭曲到狰狞,可是那双猩红滴血的眸子却是直勾勾地望着被押在处刑台下观刑的她,他唇角翕动,眼中有愤怒,有怨恨,但更多的却是对她的不舍和心疼。
而另一处高台上,鬓发微白的父亲被牢牢地绑缚在大木柱上,刽子手用法刀一片一片地剔他的肉,割肉离骨,那是真正的千刀万剐,血肉还被疯狂的百姓争相哄抢,生吞入腹。
“不,不要……”
月灵兮猝然惊醒,浑身被冷汗浸湿,最近她愈加频繁地做噩梦,梦境也愈来愈真实,让她仿若身临其境,腰斩,磔刑,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似是与她血脉相连的男人,活活被折磨至死,却什么也做不了。
梦里的她究竟是谁?那样的血海深仇如若不报,这辈子她都无法安宁。
“公主……”
半夏推门而入,看到蜷缩在床上的她,立刻快步走过来,“您又做噩梦了?”
“我没事。”月灵兮背转过身再次躺下,“出去吧,我想再睡会儿。”
“公主,让青兮公主回来陪您吧……”
“我说了,不会再见长姐。”
“可是明天咱们就要去煊国了,以后就再也……”
“出去。”
月灵兮闭上眼,胸口还在隐隐发痛,那日她是故意激怒月麟昊的,她知道此去煊国,再无归期,只有了无牵绊,才能无畏无惧,这一世,情之一字,注定与她无缘。
……
送亲的队伍走了一个多月才彻底走出曦国的边界,继续往北,便要进入煊国的地界了。
马车仍在晃晃悠悠地前进着,透过车帘,月灵兮看着那些闪过的风景,这就便是北国了,奇怪的是,她竟丝毫不觉陌生,反倒有一种莫名的归属感。
“公主,奴婢看这煊国虽然强大,但这风土人情可比不了咱们曦国,这里地处漠北,冬天特别冷,人还野蛮的很,十分不好相与。”半夏拿了件披风给月灵兮披上,瞥了眼车窗外,不满地嘟囔道,“这才刚入秋,天气就这般凉了,真到了冬天还不把人冻死。”
月灵兮完全不在意她的抱怨,目光平静地望着外面漫山遍野的枫树林,火红火红的枫叶随风飘落,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时不时还有南飞的鸟儿停落枝头,短暂栖息,静谧而美好,她第一次觉得,原来秋天也可以如此美。
晃神间,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由于惯性她的身体不由地前倾,还未稳住身形,但听外边送亲队伍的统领刻意压低的声音:“公主当心,我们似是遇到麻烦了!”
月灵兮轻撩车帘扫视了一下外面,只觉四周异常的安静,杀机四伏。
凌统领打着手势,护卫们机警地变换队形,将她乘坐的马车团团围住。
顷刻间,几支快箭从远处“嗖嗖”地射了过来,其中一支箭正冲着她撩起的车帘处急速飞来,直取她的咽喉,可她却是不闪也不避。
凌统领大惊,想要出手相救,却已来不及,然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支箭却被一柄精巧的弯刀挡下。
凌天舒惊诧地望着挡在月灵兮身前的女子,怎么都想不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婢女,功夫竟然如此了得,此刻她正一脸冷厉地盯着马车外,手中的双刀泛着幽寒的冷芒,让人不敢靠近。
月灵兮淡淡地注视着外面的动静,只见数十个蒙面黑衣人背着弓箭瞬时出现在四面八方。
本以为只是些拦路打劫的山贼,可看他们身形魁梧,衣着整齐统一,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她很好奇,不知道是哪方高人,如此大费周折地想要取她性命?!
箭如雨点般射来,外面一片嘈杂,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杀手个个武功奇高,出手狠辣,护卫们明显落于下风。
“去帮忙。”月灵兮吩咐道。
半夏得令,跳下马车迅速加入混战中,然而就在这时,尖锐的嘶鸣声响起,马车开始急速地前进,突然的变故促使月灵兮扑向前方,透过刮起的车帘,她看到一支利箭正中马屁股,受惊的马儿不受控制地一路狂奔,漫天的羽箭堪堪拦住想要冲过来救援的护卫。
“公主!”半夏急红了眼,却苦于被两个黑衣杀手围攻,眼见着马车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枫树林中,她瞬间爆发,双刀挥舞,招招夺命,虽然身上也挂了彩,但终于冲破包围,夺了一匹马追了出去。
这一边,月灵兮好不容易坐直身子,她不知道马儿要奔向哪里,只知道自己已经离人群越来越远,这里是荒郊野外,若是马车再不停下,难保不会走到悬崖峭壁。
她慢慢地挪到车外,抓起缰绳,可是马儿的力气太大,险些将她震下马车,就这样滚下去,铁定是要葬身马蹄之下的,那样的死法太惨,也不好看,她可不乐意。
她努力地想要让马儿安静下来,可是那支箭射的太深,马尾处仍在不住地流血,疼痛迫使它拼命地奔跑。
就在这时,车轮似是绊到了什么,缰绳不慎脱手,她的身体被大力地弹回车里,马儿继续狂奔起来,她想要爬起来,可车子颠簸的厉害,她连坐都坐不稳。
看着那些急速闪过的断壁残垣,似乎空气中都凝聚着濒临死亡的气息,而她却反倒平静下来,闭上眼,心里默数,一、二、三……
又是一声尖锐的嘶鸣,车子突然停了下来,月灵兮缓缓睁开双眼,眼中有异样的光芒一闪而逝,她抬头看向车外,赫然发现束马的缰绳被生生地切断,而马儿却不知所踪。
正在她愣神之际,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你是准备在车上待一辈子?”这个声音并不陌生,她立刻对号入座,想起了声音的主人。
月灵兮慢慢挪向车口,这才发现自己面前根本就没有路,马车是停在悬崖的边缘,而那匹马必是已经坠崖了。
“你似乎一点都不诧异我会出现在这里。”来人缓缓地松开手中的藤条,而马车也在他松手的瞬间滚落悬崖。
月灵兮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整了整自己的衣摆,心情还不错,“你说过会护我周全,在未将我交到那人手里之前,肯定不会让我出事的。”
他唇角微搐,“你倒是有恃无恐。”
见他转身欲走,月灵兮终于不淡定地奔到他身边,“等一下……”
她想伸手扯他的衣袖,但心中无法根除的阴影还是让她生生顿住脚步,讪讪地收回手,她神色纠结道:“你可不可以带我回去找他们,我不认路。”
没有人知道,曦国的灵兮公主,其实是个路痴,即便是在生活了十多年的皇宫里,也会迷路。
那人微抬眉眼,深邃的眼眸看着她抬起又落下的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率先向前走去。
月灵兮紧跟上他的脚步,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她脑袋有些放空,多年的宫廷生活造就了她隐忍的性格,也让她学会了防备和伪装,可是在这个男人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多余。
她与他不过数面之缘,可刚刚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她心里竟是那般笃定,他一定会出现,只要有他在,她绝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