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V5 赵凝07
有些分水岭则像是一道关隘,关隘的另一端或许是一马平川繁华在望,或许是荆棘遍布幽深曲折,你只有费劲力气向上攀援,站在那关山之巅眺望,方能知晓前路到底是何种摸样。此时就算你发现前路坎坷迷茫,也只能咬紧牙关继续前行了……
那一年,在我成为章琥塔·大熊的第五年,不论对大宁朝还是对我,都属于这样的分水岭,只不过,我们的大宁,需要在雄关漫道之间跋山涉水…而在我面前的,是一道可以选择的十字路口......
事情的契机,是一张“敕书”,所谓敕书,就是辽东布政使与辽东总兵共同签署的一张官方贸易许可证,粟鞨部落可以凭敕书到开设在抚奴城等地的马市与宁人进行贸易,你可别小看了这份文件的价值,很多咱们用惯了的东西,粟鞨人都造不了,因此,他们只能用貂皮人参率滨马等特产从汉地换。
几百年来,辽东官衙也一直靠敕书来平(搅)衡(乱)粟鞨各部的强弱。近年来,这种敕书一般都被由“蔺家将”大力扶持的闲州粟鞨真金部把持着,宁公特粟鞨要想和汉地进行贸易交换,只能仰仗真金部的鼻息。
因此,在经过真金部和汉官奸商的层层抽水后,宁公特各部在这种贸易上总会吃一些亏,即便如此,也仍然要对闲州人感恩戴德,在某些事上往往还要唯闲州粟鞨马首是瞻。
但就在那一年,小小的宁公特粟鞨章琥塔部,竟然得到了一份敕书。因为,在真金部的大力奔走下,闲州与宁公特之间的联盟已经初步建立了......
真金部为了施恩,一反常态地广派敕书,就连章琥塔部这样的小部落,也得到了一张。
这在章琥塔部来说,可是一件大事儿,人人都想跟着商队去汉地的马市逛逛,按照你们黔贵话来说,就是去“赶场”,不过,赶一次场,需要往返近3000多里路。
商队在那年8月出发了,二十多人骑着双马,赶着30多驮货,浩浩荡荡地奔马市而去,商队里基本上全都是年轻人,只有带队的青柏超过了40岁。我、韦赫达、伊达浑,还有暮雨,都在其中。
马队在层层叠叠的林海中穿行,东北的山不像你们这里的这样高这样密,但比你们这里的山要“大”,最主要的是林子厚,绵延千里,仿佛一片浩瀚的绿色海洋,沿途亦少有城镇。
就是这道绿色的屏障,隔绝了很多本应该引起朝廷中枢重视的“青萍之末”,在中枢诸公的印象中,这片与世隔绝之地虽然凶险,但居住其中的粟鞨人开化程度却很低,因此粟鞨边境并不如和韦兀交界的那些地方重要。
说来也怪,只要稍稍分析下这些年从辽东发回的情报,就能发现粟鞨人已经越发难以驾驭了。
但是,中枢的着眼点,就是不往东北放,甚至在前些年,还找由头弹劾了辽东总兵蔺成栋!那之后,蔺成栋才......哎,万事皆有因果啊......
海上来的佛朗机人有句谚语“魔鬼隐匿于微末之中”。在我还是金羽卫小旗赵凝时,曾经上报过一条情报。那年9月,我受了点伤,喏,伤疤在这,肩膀上中了一箭,那段时间只能天天在边堡里养伤,百无聊赖之际,我就去逛边堡旁的马市,逛着逛着,我发觉有些不大对。
那一年马市上卖铁锅的摊位前不如往年热闹,而且,往年并不畅销的粗劣洛锅这一年竟然卖得比精炼的广锅还要好!我暗暗心惊,在马市结束后赶紧调阅了马市的交易账簿,发现那几年马市上铁锅的交易量一年比一年少,这一年尤其明显,竟比往年足足少了六成!
不懂?
其实很简单,洛锅由粗劣的生铁治成,一口十斤重的洛锅,回炉后可得精铁3斤,而一口广锅,则可炼精铁5斤。这些精铁,就是制造铠甲兵器的原料。
一直以来,粟鞨人都会在马市上全力采购铁锅,尤其是广锅,为的就是回炉炼铁,打造军器。这一年,为什么他们突然不买铁锅了呢?肯定不会是因为他们热爱和平......
那一年粟鞨各部之间的纷争一点都不比往年少。所以说,原因只有一个,就是粟鞨人找到了铁矿,并且学会了开采......
我赶紧把这条情报交给了上官,上官看后也很重视,着军邮飞马报至京城。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也许这条情报被哪个内急的小公公用来擦腚了吧......所谓“书生之血诚,徒以供胥吏唾弃之具”......古往今来,一直如此......
章琥塔部一行人在山林中跋涉了将近四十天,然后,熟悉的景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廖月堡,久违了......
廖月堡是金羽卫夜不收队出击时常用的前哨堡垒之一,我们在城外的空地处扎下营寨,白天,同伴们兴高采烈地带着土产去堡旁的马市里贸易,我则对他们说,我从小就烦宁人,见到宁人我就控制不住想拔刀砍杀,因此还是留守营地照看马匹吧。
哎,那几天,我缩在马群的阴影下,偷偷地看着廖月堡内来往的人群,我既想从中找到自己熟识的面孔,又害怕见到他们......
平心而论,金羽卫,特别是辽东镇抚司的金羽卫,并没有被过多的条条框框所束缚,行动时,你可以采用很多律法之外的手段来达成你的目的——私刑利诱甚至是草菅人命,只要你能给这一切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是有一条,却是金羽卫必须遵守的铁律。那就是忠诚。忠于圣上,忠于组织,忠于袍泽。金羽卫对于背叛者向来都是赶尽杀绝,从来不会手软。金羽卫官方定义的背叛包括许多形式,其中,就有临阵被俘这一条......
没有办法,因为我们干过的机密勾当实在是太多了,每个人的肚子里,都装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出的重大干系。因此被俘就意味着背叛......
加入金羽卫的那天,和飞鱼服绣春刀一齐发下来的,还有一条银项链,项链上有一个中空的吊坠,里面装着可以在顷刻间让人命丧黄泉的烈性毒药。我们被教导说,在深陷绝境势必被俘时,要毫不犹豫地吞下这吊坠中的毒药,自杀成仁。
但是对于我们这样的夜不收来说,很多时候都要进入粟鞨人的地盘,冒充成粟鞨人勾当公事。有时甚至要长时间混迹于粟鞨人当中。因此,关于是否被俘,对于我们有一条特殊的判断标准——孤身行动归来后,需验看身份牙牌。
牙牌贴身藏匿,如完好无损则说明该夜不收深陷虎口时身份并未暴露;反之,则说明这人在被人发现金羽卫的真实身份后仍旧得以苟活,足以证明该夜不收已经投降变节......这样的不忠之人,组织上是不能够允许他继续活在这世上的。
而我的尴尬之处就在于,我在被俘后成功地隐藏了金羽卫的身份,但同时,牙牌却不见了......
慷慨捐躯的觉悟我一早就有,但是,作为变节的逃兵被自己人剥光衣服跪着砍掉脑袋......这种死法,我可不接受!
所以那几年,我一直老老实实地生活在粟鞨人身边,努力让自己演好章琥塔·大熊这个角色,我坚信,大宁和粟鞨之间必有一战,到那时,我或许就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重回金羽卫,又或者,可以给自己找一个堂堂正正的赴死之地!
我在营地留守了两天,章琥塔部带的土产就已经卖得差不多了,第三天上午,同伴们带着最后的货物去马市贸易,刚出发没多久,伊达浑就慌慌张张地跑回了营地。
“你快去看看吧,暮雨出事了!砍了一个宁人,宁人的衙门要抓她!”
我听后,也顾不得会不会被人认出了,就赶紧跟着伊达浑跑回了马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