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契机
徐知诰走的突然,据太医诊断是常年累月地服用丹药,如今丹毒噬骨无可救药了。
南唐开国皇帝、一代帝王,就这么崩了。可见便是天子也与凡人无异,一样逃不过生老病死。
升元七年,继位大典顺利举行,李璟一步登天,改南唐年号为“保大。”
下了朝,宋齐丘打算直接回府。
若是以往,他少不得要与朝中大臣林觉等人在朝下好好叙叙,与诸位大臣辩得热火朝天,再谈谈这位大臣如何如何不顺眼,那位公卿尸位素餐。而现今新主上任,朝堂情势百转千回,尤其先主在位时李璟对自己就有诸多不满,与主子有了隔阂,他的相位怕是不稳了。
他不愿辞官,先主在位时,自己兢兢业业、幸幸苦苦陪着打下的江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今要他易主,凭何?
他不愿,也不甘。
可惜人活在世上,多的是无奈,即使你不愿也依然会发生。果不其然,宋齐丘才刚走出升元殿,就听见背后有公公唤他,“相爷留步!”
宋齐丘驻足。
他心想,该来的总会来。
宋齐丘叱咤朝纲近二十年,近日突然辞了宰相之位。突生的变故宛如平地惊雷,炸得朝野上下沸沸扬扬,往日权臣人人自危。
世事而非,宋齐丘身不由己,唯有感慨“鸟尽兔死,弓藏犬烹,”他毅然决然地离开朝堂,只身归隐九华山。
世事几度春秋,终究浮生一场大梦。
宋齐丘的学生冯延巳后来居上,接掌了宰相之位。冯严巳位及权臣,恩宠正盛,大人们眼观鼻耳观心,心道朝廷这是要变天了,都明里暗里的排着队等着巴结。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愁。但别人再怎么愁,也愁不过孙晟。
孙晟做了十多年宰相,为政期间没犯什么大错,可见也是有些本事的。为防宰相专权、一人独大,早在唐朝开始就有两个相位的先例。走了一个宋齐丘,照惯例又来一个冯严巳,对别人来说这不稀奇,对孙晟来说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要说冯延巳本人,比之其师宋齐丘,自然是比不上的。冯严巳到底年轻,经验不足,资历匮乏,却能与孙晟平平起平坐。
孙晟跟冯延巳一党人马早就不对盘,不但朝堂之上分庭抗礼,朝堂之下还要日日辩驳、两看相厌,此事大家都有目共睹,包括当今帝王。李璟这么做,原因自不待言。
当今天子李璟,治国理政资质平平,但诗词歌赋绝佳。平日里什么爱好没有,就喜欢赏赏风月,吟词作曲,和有同样爱好的冯严巳可谓是相见恨晚。
冯严巳由擅作词,又一手“南唐楷”折服文人大家,无不顶礼膜拜,李璟颇为倾佩。
先主让冯严巳做了太子少傅,也就是李璟的老师。两人皆是才情卓绝,免不得有惺惺相惜之感,俞伯乐遇见钟子期,其中感情岂是孙晟能插足的?如此一来,被李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宋齐丘,他的威胁竟还远不如冯延巳。
孙晟有如临大敌之感。
尤其是近来不知道冯严巳对李璟说了什么,李璟对孙晟的态度愈发凌厉起来,这让孙晟的不安感愈发严重。他凌坐主位,周围宫人环立,手持盘器,但他心有意难平,此刻就是珍馐玉食也没了滋味。
大势已定,愁什么都是枉然。但这不意味着他会就此坐以待毙。
几天后,右相府内庭围坐了一干大臣。下人已悉数屏退,庭外落针可闻。
孙晟道率先道:“如今国势,正是需要贤良之士挑起大梁的时候。兹事体大,那“宋党”五人何德何能,能得以重用治理国政?“宋党”气焰之盛,一方独大,焉有不灭之理?众位大人以为如何?可有高见?”
下座面面相觑,一概沉默。
众人皆心知肚明,就因“宋党”气焰正盛,才要避其锋芒,若因宰相这番话做了出头鸟,届时出了事,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相爷定会明哲保身,又指望谁能保全自个?
孙晟本以为一番话既出,自有大波人马拥围,毕竟下座诸位与“宋党”不和之人大有人在。谁曾想彼时竟无一人敢于表态。
周遭一阵尴尬。
孙晟正要发怒,忽传一声轻笑,凌波浮浪惊了一潭死水。只见末座徐徐走出一人,身量颀长,他手握一把折扇,言行举止间透露些轻逸潇洒,举手投足间尽是风度翩翩。
孙晟心下微微一惊,来人竟是舍人韩熙载。此人这些年处事低调,自己竟把他给忘了。更奇怪的是,他忘了请,人家居然自己来了。
韩熙载生不逢时,运途多舛。他的父亲原本效力于后唐明宗,后来为奸人戕害,被明宗杀之。可怜韩熙载正值少年,遭遇家门突变,只身逃至江南投奔徐知诰,做了秘书郎。后来李璟上位,李璟看重他满腹学识,许他先后做了大大小小的官,如今拜为中书舍人。
韩熙载为人放荡不羁,不拘小节,而文人雅士历来以端庄持重为标杆,故大多不愿与之亲近。孙晟乃两朝元老,观人自有独到之处。韩熙载博学广见,李璟却只知其腹里诗书,不知其为政之才,明珠蒙尘不过如此。
见他表态,孙晟心下一喜,赶忙道:“原来是韩舍人,舍人不必多礼。”
韩熙载眉眼一弯,笑得温文无害:“下官不请自来,还望相爷莫要怪罪才好呀。”
这下饶是孙晟人脸皮厚也不免有些尴尬,“舍人这说的什么话?有谁不知舍人向来低调,本相才不好扰了舍人清净,舍人这般说,可是怪罪了本相置舍人于不顾?”
韩熙载连道不敢,他说:“其实下官今日前来,是有个不情之请,可巧,还能解了相爷地燃眉之急。”
孙晟喜不自禁,其他人亦是洗耳恭听,“舍人高技,不妨明言?”
韩熙载道:“以如今形势,“宋党”无可攻破,若强行为之,稍有不慎便一败涂地。此后要再想与其比肩,可就难于登天了,相必各位大人心里自有考量”
他继续道:“故而想要一举将其拿下实在不现实,“宋党”赢的是君心,而相爷,赢的是民心。古语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之所向,方为大势所趋。因此”宋党”不过是抢占一时先机,若在此间各位大人抱守同心,与之分庭抗礼,“宋党”便不足为惧。”
下座有人言:“舍人言之有理,只是“宋党”大权在握,我等势单力薄,怕是难以抗衡。”
“非也,圣上并非善恶不分,也并非暴烈恣睢、推行暴政。圣上毕竟也是局中之人,难窥庐山全貌。若是此时有贤良坚定之人,便可不畏强权,直言纳谏,从中相互掣肘,局势便不至于一方偏斜。”这会大臣们倒是不沉默了,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辩。
“圣上听信冯严巳谗言,怕是难以采纳其他臣子的意见。就算能,下官斗胆,敢问在座诸位谁可担此重任?”
不出意外的又是一阵沉默。
孙晟有些不耐,“舍人方才说有办法接燃眉之急,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吧。”
韩熙载朝孙晟深深一揖:“这便是下官来意。我等人微言轻,纵使心有千言也难得圣上重视,相爷深得君心,因此下官恳请相爷求圣上召回一人。叔言以人头担保,此人铁骨铮铮,满腹才华,定当得起如此重任!”
“谁?”,孙晟问。
答曰:“常梦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