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政敌
亥时已过,冯严巳正伏案写词。李璟在宫中新建了高楼,他满意的很,专门题了词让冯严巳书写好,要制成匾额。
烛火昏昏,四周静匿,蜡烛灯芯燃烧的噼啪声清晰可闻。窗外忽过一阵风声,想起树叶飘落的声音,而后门外有人轻叩,“相爷。”
冯严巳没抬头,“进。”
来人正是魏泽。
冯严巳放下笔,亲自给他看茶,“坐。”
魏泽一脸的倾佩,“相爷未雨绸缪,神机妙算,我们行至和州一带,果真有人行刺。幸好之前早有准备,常大人已经无碍。”
冯严巳点点头,道:“我已知晓。”
那日城门外,他碍于身份只能偷偷随行,就为一见常梦锡是否平安归来。他遥遥相望,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实际上心里喜不自胜。
看到那人完好无损,他便放了心。只是那人看上去形销骨立,又瘦了一圈,他又心疼。他本就体弱,相必在池州定是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的。冯严巳人在金陵,心却随常梦锡去了池州。这几年多亏不断有探子来报常梦锡的近况,否则他真不一定熬的过去,怕是早早的就离开金陵寻去池州了。
林觉要杀常梦锡,在他意料之中,若单从朝中形式来看,此举对他百利而无一害,他若阻挠,反倒会露出破绽。他羽翼未丰,出了事也难以护常梦锡周全,他冒不起这个险,无法只得提前派人做了防备。
现在心下一想,若是自己哪点算漏了,那人还可能完好无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吗?
不能。
他在极端的自我谴责和极度的兴奋期待中不断转换,心想幸好上天眷顾,那人没事。
魏泽观察冯延巳的神色,几度欲言又止。
冯严巳看出来了,“你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言。”
魏泽踟躇问道:“这个,小人斗胆,敢问相爷和常梦锡常大人,是什么关系?”
冯延巳瞥了他一眼,对这个话题似是饶有兴趣,周围压力顿减,他语调都轻松了许多,他问:“你觉得是什么关系?”
魏泽一愣,不知道该怎么作答。他虽不入仕,但也听过民间传闻,在百姓眼里,冯严巳是阿谀奉承的阴邪小人、乱臣贼子,而常梦锡,那不就和韩熙载等人一样,是明察秋毫的大清官啊。
是以常梦锡和冯延巳应该是针锋相对的政敌?
可是这明显不对啊,哪有会派人保护自己的敌人,教他处世之道,还送钱管吃住,关心他吃饱穿暖心情如何的敌人?
这分明,分明像是为出去闯荡的儿子操碎了心的父亲嘛!可见传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
魏泽思索良久,冯严巳跟着沉默。终于,魏泽试探道:“小人以为,两位大人想必是很要好的朋友,难不成还是竹马之交?”
冯严巳像是叹了口气,“不是。”
魏泽又猜:“那,其实是你们的父辈关系要好,让你们相互扶持?”
“……不是。”
不知道是不是魏泽错觉,刚才冯严巳像是鄙夷了他一眼。
魏泽毕竟年轻,求知欲上来了,年轻人骨子里有种傲劲,非得一探究竟。他再猜,“难不成,是兄弟?”
这回他没看错了,冯严巳定睛瞧他,一脸掩盖不住的嫌弃,“想不到足下这等奇思妙想,何必委屈自己做个江湖人士风餐露宿,干脆本相出钱给你建个书馆,你写书去吧。”
魏泽咳了一声,他话不由己,幸好冯严巳没跟他一般见识,他只得老老实实道:“那小人真的猜不着了。”
冯严巳又叹了口气,道:“莫非你行走江湖,还闭塞耳目么?”
“?”
“你没听人说,我俩,是水火不容的政敌啊。”
“……”
先主徐知诰还在世的时候,李璟先被封为吴王,后来改封齐王,升元四年的时候被立为皇太子。徐知诰那时候就将冯严巳指给了李璟做老师。
冯严巳虽然年轻,但他学富五车,犹善写词,对诗词颇有见解,书法水平亦是高绝,因此深得李璟尊敬。而常梦锡入职中书省,专门负责起草诏令,早在那时,他就因为刚正不阿而得名了。
冯严巳听得了好几次下人偷偷议论,说今儿个朝堂上某某大人又惹皇帝生气了,他走近一听,果然又是那个叫常梦锡的大人。冯严巳觉得有趣,心想这个叫常梦锡的大人是嫌命太长么?这样的端正人士,不懂变通,跟头倔牛有什么区别?
说好听点是正直,说难听点可不就是是缺心眼?且看着吧,迟早得栽跟头!
冯严巳觉得常梦锡有趣,故他除了与李璟吟诗饮酒之外,又多给自己找了件事,那就是听下人讲常梦锡又在朝堂上犯了什么事。
一开始听那是无意,后来慢慢养成了兴趣,再后来冯严巳只要没听到常梦锡的事,便会坐立不安,心里不踏实。这种心态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但他常常安慰自己,“我只是想看看这人什么时候栽跟头。”……再到后来是,“我很好奇这股清流什么时候会被同流合污。”
他在唾弃自己的同时又不断为自己排解,抱着这样的心态,甚至专门买通了朝上值岗的公公,心安理得地把八卦发展成了职业。
他开始肆意窥探常梦锡的生活。
常梦锡像是有种魔力,让他深陷其中,等他意识到这种不正常的状态、想脱离出来的时候,这个叫常梦锡的人已经在他的人生中埋下了根深蒂固的种子。
现在,这颗种子发芽了。常梦锡想,他也完了。
这几天,李璟都觉得他的老师很奇怪,总感觉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有些时候一句话要他重复好多遍。傍晚在抽他背诗文的时候,李璟确定这不是错觉,因为他发现冯严巳把书拿反了。李璟没忍住,提醒冯严巳:“老师,您的书拿反了。”
冯严巳这才反应过来,他又抱歉又羞恼,“咳,臣今日有些不适,太子殿下见谅。”
李璟看他满腹心事,理解道:“老师既然身体不舒服,那今天的晚课就免了吧。正好孤也有些乏了,早点整理完杂事也好早些休息,明天的早朝事还多呢。”
“殿下日理万机,切要保重身体,既然如此那臣就先告辞了。”
李璟看他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自己的老师爱上了哪家姑娘,以至于神魂颠倒、日日思慕的错觉。
他甩甩头,自己胡思乱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