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1 绞架下的余晖 (四)
原本打算利用瓦朗伯爵案件争取些时间。但显然我昏迷这几天路易十六的处境没有什么好转。
有我的庇护,路易十六一家没有像历史中一样遭人迫害,拷打,但这位可怜的皇帝现在多了一个普鲁士这个难缠的敌人。
富歇和波曼都试图找出在法国潜伏的普鲁士间谍,但他们两人的进展都很让我失望,经过我仔细了解后才知道原因所在。关键在于冯霍恩对于法国这一系列行动没有动用原本普鲁士那些间谍,他采用了一种富歇和波曼都不熟悉的间谍渗透作战——特别行动小组敌后渗透。
特别行动敌后渗透的概念最早出现在二战英国,当然这不同于以往的间谍活动,这是一种全新战术的开端——也就是21世纪经常提到了特种作战。依靠一个完全独立的小分队,尽管也依靠当地一些环境和关系,但有着极高适应性,单独全面的情报整理、分析和自主行动。
“你们先把已经清楚的普鲁士间谍控制起来,至于我所提到的这个可能存在的特种战术小分队用你们现在的手段不太容易查,我考虑一下……”
波曼和富歇显然对于我指责他们专业不够精通有些不满意。波曼那张死板脸到不容易瞧出几分这种情绪,但富歇那故作轻松的微笑显然心里有些想法。说起来对于一个国家把握情报与治安这两端是最不能放松的,于是针对富歇和波曼他们些许心理不稳定因素我是不会放松的。
“两位是否对于我所说的这种特种兵战术表示怀疑?”
“没有,怎么会,将军……”富歇脸上依然是那种故作轻松随意地微笑。
扫了在场的其他几位人,显然他们都有一种听天书的味道,我也只能解释起来:“这也难怪你们,为了将我说的这套战术变为现实。军事情报专家做了近50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当然诸位现在无法想象的主要还是因为我们缺少几样设备,其中有一套就是你们现在也经常听到过的远程通讯设备无线电。首先有了这个设备情报收集小组和行动小组可以完全不用见面,直接通过远程通讯实现。这也就使得诸位通常盯梢现在在控制范围内已知间谍,看他们和哪些陌生人接头,或者他们自己又有什么具体行动就会没有结果。”
富歇瞪大了眼睛,波曼那张死脸显然也颇为动容。当他们这两人都陷入震惊,为自己行业中新的革命震惊的时候,蒙日倒是首先发现一个关键点,“是不是找到电台,那么就可以击破这种新战术了?”
“也不全是,无线电台只是这种新战术重要的一环,但不是全部,先不说我们根本没有有效地检测无线电的设备。更重要的是从瑞士战役我们缴获的普鲁士远程通讯设备上来看,普鲁士人并没有能力给工作站都配发电台……”
“将军大人,按照您的说法,那么我倒是有一个线索……”
夜晚,7月的夜晚显得那么凉快,我在别墅里等待富歇和波曼的消息,拿破仑正和蒙日、拉法耶特闲聊着什么;科隆比埃夫人正和露西交流怀孕这一类的事情;我凝视着夜空袅动的光亮整理着路易十六的处境——
普鲁士间谍高效地将对路易十六事情添油加醋地散布出去,面对这种很难澄清的谣言唯一的办法就是证实这些消息来源是和国外敌视革命的间谍有关。
当然如果无法收集足够的证据证明和普鲁士间谍有关系,那样只好自己制造一些证据。
“亲爱的,婚礼订在下周日怎样?”
“只要人不太多,什么日子我都不反对。”
关于我和露西的婚礼是最近另一件我需要马上考虑的事情,这件事情在某种程度上还要比拯救路易十六在民间的声誉更加重要。
当露西询问我婚礼日子的时候,这仿佛是一个讯号,在我这间不大客厅里的所有人都拥了上来向我们祝贺。但这祝贺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难道大家没有觉得万一结婚的日子正好和路易十六遇害的日子……我干嘛想这个——
此时巴黎的夜忽然骚动起来,原本恬静的光亮很快就闹腾起来,当我们所有人都发现这个现象的时候,罗伯斯庇尔和波曼匆匆赶来。
“将军不好了……”
“上千人组织起来正向丹普尔堡,他们要处死国王……”
“什么?这么大的游行怎么没有一点先兆?”我瞪着眼前这两位,心中颇有怨气。
“将军大人……似乎有人早就预谋好,连马拉和我们事前都不知道……”罗伯斯庇尔诺诺的辩解让我也无从继续指责他们,因为我现在更确信巴黎的事情正是由一批专业的特种作战分队在背后预谋和组织。
清晨富歇的搜索没有给我带来实质性的好消息,尽管抓获了一个小分队大约三个人,但显然要从他们身上获得突破不是一两天的事情,然此时马拉已经亲自赶到红枫别墅……这还是这位革命者第一次拜访我的住所。
“我已经控制不了了,将军公民。”马拉面露难色。
你从来就没有有效控制过……我本想这样指责,但最后我也只能长长叹一口气,窗外整个巴黎都沸腾起来了,眼前这骚乱显然是经过精密组织的,一切都控制不了了……
天有些凉,盛夏的季节有着这样凉意真是少见。
这一丝凉意扩散得很快,干涩的凉意嗖嗖的灌入马车,被风剥落了的枝叶,给这盛夏带来一丝诡异。
马车碾压着枯叶发出让人全身涩涩的呻咛,一阵阵冷风灌入马车。我不由感到很冷,不自觉地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大氅。
“你还好么?”脸上遮着黑纱,藏在黑幕中眼睛蒙着一种冷漠,露西的问候不觉让我感到更加素冷。
“咳咳——”我忍不住咳了几声,说起来也只有咳两声才能博得露西的同情吧,然而当我想再撕扯嗓子咳两声时,却没有了这个心情,忍不住长长吐了一口气,“还行——还行。”
“咻——”无孔不入的冷气又一次涌了进来,我不自觉全身哆嗦起来,跟着觉得自己手心一阵透凉,身体愈加蜷缩起来。
“你——你注意一下身体。”露西怜惜地伸出手,小心握着我冰冷的手。
踩踏着地面的马蹄声摇晃着缓缓前行的马车,坐在不安的马车里,我愣愣的出神,今天这一切真的无可避免了么?难道非要如此?
“将军公民,我们快到了。”马宁的声音犹如地域的丧钟一般敲醒了我楞神的神经,我身体不由又抖了一下。
“先停这里吧。”我挪动着僵硬的身体钻出马车,我不想再憋在狭小的空间里,虽然也许里面更暖和些。
我依然紧紧拽着露西的手,我脑袋里一片麻木,等我走下车我才想起来是不是应该将她拖出马车,看着在寒风中微微晃动的黑纱,我恍然大悟一般地问道:“对不起,你冷么?”
露西摇了摇头,她神情漠然扫视着枯叶涩枝铺满的森林,在这一片死气沉沉中,就是那个石堡——丹普尔堡。。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我深深的吐着气——犹如将全声的气力一起吐了出来。
“你可以不来的。”露西紧紧靠在我身边,我终于又感到一些暖气。
“那让谁来?”我似乎在愤恨地喊着。不过握着愤恨是不是也很虚伪?今天这样的结果我也是凶手——不是么?
“将军公民,我们是不是快点?巴黎正等着……”牧师迫不及待的催促着我,他们看到我走下马车后,就跟了上来。
好一张是神圣庄严的面孔呀,我瞄了一眼眼前穿着洁白长袍的亨利埃塞克斯,这个英国牧师脸上现在满是得意,颇有一股小人得志的味道。
沿着苦涩的石子路,在一排排站在路边的士兵们“监视”下,我的灵魂里似乎不能再藏一丝怜悯,我点了点头,再次紧了紧衣领:“那快点吧。”
丹普尔堡,一个在坚石中刻出来的监狱,他就在里面,我向那黑黑的屋子走去。
石堡里很黑,带着冷冷的湿气,不到几步就看到一个漠然的士兵,当我终于走到那扇木门面前,我不由停住了,眼前有一种东西,那种东西挡住了我的去路,是什么?
排山倒海的呼喊?义愤填膺的呼喊?还是最后一抹余辉——
噗——石道中蜡烛忽然熄灭,整个石堡中一片黑暗,我不由倒退一步。
“将军公民。你没事吧?”
我看了看黑暗中的军官,看不清他的脸,幸好,他也看不清我的脸,因为我感觉我自己的脸色肯定不好,如果让他看到他们的英雄脸色苍白肯定会惹来不少麻烦,我连忙振作了一下自己的精神。
“将军没事,陛——那他好么?”这是露西在讯问,她紧紧靠在我身后及时撑住了我。
“他还行吧,就是今早食量又有进步。”军官的回答似乎带着一些轻蔑,不过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只是这样的感觉。
“开门吧——”
“是!将军公民!”
木门缓缓推开,昏暗的石壁中包裹着一群曾经辉煌一时的人——或者他们从没有真正辉煌过——曾经的法国国王。
“来了——”屋子正当中坐着一团白色,他的嗓音似乎还好,在从石缝中渗出的光线将这个人形照得朦朦胧胧,不过看起来依然很精神,我不由舒了一口气。
“杨?尼克-杨-瓦朗兹公爵?是您么?”孱弱的声音牵出一个怜怜的人形,昔日的玛丽王后从黑影中摸了出来,她首先认出了我。
“卿——”路易十六犹如从死寐中缓过神来,他抬起头,那双眼睛注视着我,没有愤怒,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说不清的空白。
“是的——是我——”我艰难地转了转身,让其他人离开,沉涩的昏暗中,再次清寂起来。
“没有了?没有了——杨——你也这样认为么?”路易坐着没动,他似乎已经没有心思怎样指挥全身的肌肉完成移动的工作,在那半暗半明的光线中,那样感觉似乎让他更感到安全。
我该说什么?我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这个昔日的国王,“应该吧——谁又知道呢——”
玛丽王后愣愣的倚靠在丈夫身边,无神地抚摸着自己的孩子,她似乎是失去了所有思考的欲望,只想抚摸着自己的孩子。
“将军公民——”又传来催促的声音,上帝的天堂似乎最近很缺人,那个英国牧师迫不及待的准备实现自己超度一个异国国王的伟大使命,再也等不及了。
“将军公民,巴黎大家还等着处死这个暴君,您能不能——”
终于到了,我叹了一口气,露西转身放入了那位迫不及待的牧师还有那些代表们。
亨利埃塞克斯,跨着抽搐地步子走到路易十六面前,抬到了八度声音宣告着:“公民路易卡佩。我们来送你上断头台的。”
“哇——”小公主一下子被吓哭了,扎到母亲怀里大声哭了起来。
“不要哭!不要哭!记住你的身份!”路易十六柔声地喝叱着,公主似乎很理解父亲的想法,很快止住了抽泣。
“公民路易卡佩你快点,很多人都等着。”亨利埃塞克斯继续催促着,生硬地拨开靠在父亲身边的孩子。
路易十六抬起头。缓缓道,“是这样的。”
我再也不想留在这间窒息的屋中,首先走了出去。
暴君?路易十六还是被冠上暴君!可怜的皇帝。我想找到站立的平衡,冲出那一片禁锢中挣脱,我似乎找不到了方向,我只能大口大口喘着气,只到可以感觉我的肺已经凝固,我才作罢。
“杨,你怎么样了?”露西楼出我的胳膊柔声问着。
“没什么,没什么,只不过以后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还会反复发生,我本想这样说,但看到那一群代表带出路易十六,将那个曾经被他们视为英明圣上的国王拉上马车后,我将后面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押送队伍踏上了回程,这次我选择尾随着车队,在干涩的嘈杂声中我也没有心思说话,只到车外面忽然欢声震天。
我走下车,我注视着被人群包围着,诅咒的国王,我看着他转身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然后在胸口划着十字架作着祈祷。在这样一层到过一层的怒吼中,这个国王对于自己的死期似乎从容不迫,他不会真地在和身边那个亨利埃塞克斯说那句话——
“先生们,这位牧师是个好人,我死以后,你们要善待他。”
可能么?我远远地望着,即便没有这滚滚迭起的怒吼声,我也听不清国王在说什么,满是:“去死吧!”
“暴君!”
“魔鬼!”
“砍死他!”
路易十六似乎又看见了我,他向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向那个突兀的木台走去,那就是断头台。
断头台上面的三角形铡刀闪着阴冷的光。铡刀的样子是一年多前,这个国王亲手改进的。不远处,是个巨大的塑像底座,那里以前耸立着路易十五国王的塑像,现在却换上了巨大的自由女神像。毫无生气的女神冷漠地看着国王一步步走上断头台。
站在女神身边一个佩带着绶带的人,正在激动地宣讲,“公民们,我郑重地许诺,以后再也没有暴君了。多年来,受害者们饱受暴君侵扰,我们大声地抗议了很多年,可是他置若罔闻。现在,他终于将得到应有的报应了了。我向你们保证,以后只有赞赏共和国和自由的声音了。”
“共和国万岁!自由万岁!”几千个喉咙一齐喊起来,几百面鼓一齐敲起来,每个人的心里都弥漫着对法兰西祖国,以及自由的神圣的情感。
不知谁一起头,广场上飘荡起前不久前马赛国民自卫军带进巴黎的“莱茵军团战歌”。
“前进,前进!
祖国的儿女,
光荣的一天已经来到!
暴君对我们举起
充满鲜血的旗帜……”
最后是“前进!前进!
呼喊声不一会安静下来,人们兴高彩烈地注视着三个刽子手围上去,只见他们试图脱掉国王的外衣。
但国王拒绝了,自己脱了外衣。
刽子手接着想把国王捆绑起来时,国王愤怒了。“你不能绑我!执行你的命令吧,我没意见。但我永远不允许你捆绑我!”
刽子手一时手足无措。周围围观的群众也悄无声息。似乎在场所人人难以相信,国王的眼中会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喷发出怒火,表现得从来没有这么象一个真正的、威严的国王。
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亨利埃塞克斯又迫不及待的表现起来,上帝就是给他这样的使命,他似乎是这样想的,于是他说道“陛下,在暴行中,只有主耶稣的顺从姿态和你的类似。耶稣基督也是被绑着上十字架的。”
国王眼中的怒火消失了。他望着满眼的蓝衣服士兵,悲伤说:“好,照你们说的做吧,让我来吞下这杯苦酒。”
鼓声响起,路易十六站在断头架前从容的环视周围所有人。
“先生们,”国王的声音响起。这时候的广场鸦雀无声,都能听到旁边塞纳河的水声流淌。“我是无辜的。我没有犯我被指控的任何罪责。我原谅所有把我送上死路的同胞。我祈求上帝,法兰西从今以后永远不要再有流血。”
“咔嚓——”银光闪破人们对于国王言辞的震撼,整个巴黎忽然爆发出山崩一样的欢呼声:“共和国万岁!自由万岁!”大家不停地呼喊着口号。所有的拳头紧握着,所有的帽子抛向了空中,所有的怒火似乎在压抑了几百年后,忽然像火山一样,可怕地爆发了。十分钟后,人们发疯一样地涌向断头台,用手绢、领带、帽子,一切能够携带的东西涂抹着路易十六的鲜血。在终于除掉了暴君的喜悦里,巴黎疯狂了!
注视着沸腾的城市,我紧紧抓住冰冷的石柱,石柱应该会被鲜血温暖吧。“看来我不能再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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