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边正堂安排好晚膳,傅巧言便进去请,「陛下,晚膳摆好了。」
荣锦棠把手里的图纸折好,连着火铳一起递给沈聆,大步跨了出去。
傅巧言招呼小黄门给他净手净面,在旁边帮他挽袖子,「待会儿座位怎麽安置?」
荣锦棠把湿帕子扔给小黄门,扭头看了看八仙桌,「表哥是自家人,没那麽多规矩。」
这话的意思是,他们可以一桌用膳,不用太过避讳。
傅巧言点头,吩咐柳叶把碗筷摆齐。
荣锦棠定然是坐主位,傅巧言坐他右手边,沈聆坐左手边,刚好对称整齐。
沈聆不爱说话,吃个饭自然没什麽好讲;傅巧言第一回见他,更不知道要说些什麽;荣锦棠则是想着火铳的事,这顿饭三人吃得安安静静。
安静更好,傅巧言用得自在。
等到用完膳,沈聆就该回火凤营了,荣锦棠难得起身送他。
傅巧言不远不近地跟在後头。
荣锦棠同沈聆走在前头,先是沉默了一会儿,荣锦棠才道:「得空你也经常回家看看,舅母应很是想念你。」
他说的舅母是沈聆的母亲,前镇国侯沈长溪的发妻。
「是,只是山上事忙,臣实在抽不出空闲。」
荣锦棠步子顿了顿,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繁星,还是低声道:「火凤营里除了你,还有两个副统领、三个总兵,放着他们闲在那里干什麽?」
沈聆一愣。
沈长溪过世以後,他就一头栽进火凤营里,心心念念都是把乌鞑人赶出大越,忙得一年到头回不了两次家,就连家中幼子已牙牙学语,都没来得及夸上一句。
荣锦棠头两年是不知的,沈家人都不是张扬个性,舅母每次来宫里看望母亲,也都是笑意盈盈,从不说家里的难处。
沈聆的夫人也是,一贯都是说小儿子的趣事,多余的话一概没有。
等到荣锦棠登基,因为火凤营的事同沈聆见面机会多了,他才知道这些隐情。
荣锦棠不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表哥,你如今才过弱冠,火凤营只是一个小小的台阶,你要把统领总兵都带出来,以後才能往更高的地方走。」
他的年纪比沈聆还小几岁,这几句话却说得有些老成,也算是推心置腹了。
沈聆沉默了一会儿,给他行了个礼,「是,多谢陛下提点。」
「去吧,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沈聆又行了礼,这才退了出去。
碧波宫宫门合上的那一瞬间,荣锦棠依稀瞧见了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
那是大越曾经的战神,他们的大将军沈长溪。
那一年乌鞑来犯,沈长溪战死沙场,边关血流成河,无数将士一坡黄土埋身,家中只立衣冠塚。
荣锦棠闭了闭眼睛,再回头时,依旧是大越英俊的少年天子。
「走吧,」荣锦棠让傅巧言走到身边,习惯性地牵起她柔软的手,「这里的热泉很好,带你去试试。」
傅巧言感受到他心情不好,也知道他肩膀上担子沉,不免有些心疼他。
先帝即位时也是十八岁,可那会儿大越国泰民安,他又是太子,跟荣锦棠所面对的一切截然不同。
看上去荣锦棠彷佛运势加身,他既不是嫡子又不是长子,前头一众成年的皇子都败在手下,唯独他得了先帝青眼,立为继帝。
这是一份多麽难得的殊荣,那把金灿灿的龙椅人人都想坐,那漆黑如墨的衮服人人都想穿,却没人去管那龙椅冷不冷,衮服沉不沉。
但既然要享有天地间最尊贵的荣华,就要扛起最重的责任。
傅巧言知道荣锦棠不是个会放弃的人,他能承受责任,也肯承担责任。
或许这就是先帝爷选了他的原因。
外患未了,内灾不断,大越历百年繁华,终於走到了风雨飘摇的这一天。
就看这位少年天子能不能挺立於天地间,守住大越百年基业。
有那麽一瞬间,就连傅巧言都升起些莫名的壮志豪情来,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是无比幸运的,她此刻就陪在他身边,同他一起见证了这一切。
荣锦棠见她眼睛都直了,不知在沉思什麽,不由问她,「在想什麽?」
是啊,她在想什麽呢?傅巧言心里翻涌起各种各样的答案,最後却汇成了最简单的那句话,「在想,陛下是个好皇帝。」她仰头看他,眸子里满是星星坠落的痕迹。
荣锦棠也跟着笑了,他的笑声大气宏亮,惊飞了山中的鸟雀。
「那朕,多谢娘娘赏识?」
傅巧言的小脸倏然红了,刚才那句话,确实是她心底最诚实的反应。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手,领着她绕过暖畅殿,往後面的一处宫舍行去。
暖畅殿再往後就是山边了,顺着青石板小路,绕过高大的榕树,抬头就看见一座依山而建的宫殿,它彷佛镶嵌在山中,没有一处缝隙。
荣锦棠道:「这边有好几处汤池,但就属听涛阁的最好。」
越是走近,越能感到热浪铺面而来,待到了殿门前,就能嗅到一股熟悉的硫磺味。
傅巧言眼睛一亮,「是活泉?」
荣锦棠笑笑,看起来很是放松,「是,所以功效很不错。」
人们已经把这里打扫乾净了,荣锦棠领着傅巧言进去,也没叫宫人继续跟。
殿外瞧着很大,殿里并不很宽敞,山石嶙峋,占了一半多的内室空间。
一大一小两座池子紧邻在一起,能清晰看到池水在不停翻涌,从底部往上涌出热泉。
荣锦棠让傅巧言去更衣,他自己则先脱了衣裳下了池子。
夏天不太适宜泡汤,容易暑热,只是傅巧言许久没爬山,就算她嘴上不说,荣锦棠也从她泛白的脸色看出来她累坏了,劳累过度,来泡泡热汤最是得宜。
荣锦棠这次没逗弄她,只吩咐道:「动作快些,不过只能泡一刻,时间长待不住。」
傅巧言在他身後窸窸窣窣地更衣,她不太确定晴画给她带了全套小衣没,只好咬牙把衣裳都除了去,下了汤池。
池水很热,而那道视线更是热。
傅巧言僵硬在那里,不敢睁开眼睛。
荣锦棠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羞什麽呢,快自己捏捏手脚,省得明日下不了山。」
傅巧言先是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睛,怪模怪样地去瞄荣锦棠坐在哪里,见他端端正正坐在自己对面,不由得松了口气。
等她把眼睛都睁开,荣锦棠已经闭着眼睛仰头假寐了。
他平日里太忙碌,难得放松一会儿,也觉得是忙里偷闲,时间紧得很。
傅巧言也顾不上害羞了,她就着舒服的热泉水,揉捏按压双腿和双臂,渐渐觉得僵硬的皮肉放松许多。
就在她认真按摩的时候,一把低沉的嗓音从头上响起,「好了吗?」
傅巧言抬头,就见荣锦棠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
因着殿里有些闷热,他一向如玉的俊颜都泛了红,星点的汗珠从他额头滑落,在水面溅起极为细小的波澜。
一整个夏日里,哪怕宫里头再闷,傅巧言也没觉得这般热过,血液里彷佛带着火,流淌在她四肢百骸,令她口乾舌燥。
她呆呆看着荣锦棠,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刚才他同她说了什麽?傅巧言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却发现脑海中只塞满了他的脸。
除了先帝爷,傅巧言再没见过哪位先帝的样貌,但她莫名有点奇怪的信心,她觉得他一定是他们之中最英俊的那一个。
荣锦棠见她在发呆,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他坐在她身边,把她的小腿搭在自己腿上,轻轻按起来。
年轻男人的手劲可比姑娘家大多了,他刚按了两下她就「哎哟」一声,疼得回过神来。
「陛下,这怎麽使得?」傅巧言刚明白怎麽回事,就想把腿撤回来。
荣锦棠按着她不叫她动,手上动作没停,「以前在勤学殿时要学骑射和外家拳,那时候我才刚开蒙,刚学两天就起不来床。」
傅巧言一下子被他的故事吸引了去,坐在一旁老老实实地让他按摩。
荣锦棠目光飘远,笑容里有些怀念。
「那时候父皇就叫擅长按摩的小黄门过来给我松松筋骨,他说这按摩手法兄长们都会,就叫我们相互帮忙。」
那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会儿他还小,兄长们哪怕瞧不上他,也不会摆在明面上,那些微乎其微的兄弟之情也还是存在着的,然而现在……
荣锦棠没再继续讲下去。
他的手法很好,总能捏到穴位上,没一会儿傅巧言就有些昏昏欲睡。
荣锦棠叫她换一条腿过来,她也乖乖照做。
等腿都按好了,时辰也差不多了,荣锦棠叫醒她,「咱们该回了,早些安置,多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