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被选上的人】
三月春,正是乍暖还寒,傅巧言披着半旧不新的藕荷袄子,正垂首站在队伍中。
队伍很长,大半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却鸦雀无声,没得一个敢大声喧譁。
不多时,东角门又开了,傅巧言匆匆抬头扫了一眼,又垂下头来,一声不吭。
队伍缓慢地前进着,约莫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东角门便又关上了。
天气寒冷,不知何时又刮起北风,她穿的本就不够厚重,不多时就哆嗦起来。
冷风刺骨,那一层薄薄的袄子彷佛纸糊的,傅巧言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站得稳些。
突然,一声细语自身後传来,「姊姊,你冷吗?」
傅巧言一愣,微微偏过头去,只一侧脸就让那小姑娘瞪大双眼。
寒风中,只见傅巧言雪肤乌发,柳叶弯眉,婉转缱绻,眉下是一双璀璨如华的漆黑眼眸,美丽非常。
那小姑娘显然没料到她长得如此出尘,一时呆立在那,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姊姊,你真漂亮。」
傅巧言闻言立即扭回头,没有跟她说一句话。
少女见她不理人,也没多做纠缠,沉默了下来。
东角门开了又闭,闭了又开,约莫半个时辰之後,终於轮到傅巧言等在门前。
这是皇宫的偏门,往外行约半个时辰便是镜街,但凡是黄门宫女出宫办事,大多都走这里。
因着偏僻,所以采选宫人、秀女也从这里进出,百多年来,无数年少貌美的姑娘们从这里入宫,日後她们有的到了年纪出宫,也有的最後坐上凤椅,执掌六宫,所以这名不见经传的东角门,也被百姓称为贵人门。
这日守在门口的是两个御林军的新兵,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见着最前面的傅巧言一双柳叶眉弯弯,便按捺不住多看她几眼。
傅巧言打小长得就好,对这种视线最是熟悉不过,她赶紧又压低头,恨不得拿帕子捂住自己的脸。
以她的样貌,从前在青石巷中已十分惹眼,如今一旦要留在宫里,恐怕更是难熬,可她没得选,这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不多时,东角门又开了,一个约莫四十几许,面长眼细的姑姑走出来,沉声道:「进了宫,不可东张西望大声喧譁,一个跟着一个,随我进来。」
傅巧言赶紧快走几步,默默跟在她身後。她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只一味盯着脚下那青石板路,恍惚间以为还在家中院子里的小巷上。
约莫一刻之後,她们来到一处小花园前,那姑姑停下来,转身挑着细眼道:「一排站十个,站好了抬起头,动作都麻利些。」
傅巧言刚好是第一个,她赶紧按照姑姑的话站到第一排最靠左的位置,微微抬起头。
从进来到现在,除了那姑姑说这一句,还真是一点响动都无。
一百来个小姑娘似都不存在一般,她们寂静无声,彷佛比那花草还要安静。
等她们都站好,傅巧言余光瞅着从另一侧小径有约莫五六个人不疾不徐地缓步而来。她不懂宫里规矩,也不知穿那青紫颜色的象徵什麽身分,只知是三个黄门和三个姑姑,六人到了园子里就散开。
这六个宫人不多时就几乎一一看过她们,因为位置较偏,直到最後才有一位穿着绣莲六幅裙的姑姑走到她跟前。
傅巧言没抬眼,只看着她绣鞋上那一抹莲影,只见细腻的粉白花瓣舒展开饱满的弧度,美丽无双。
那姑姑似看到什麽一般在她身前微微顿住,少顷,傅巧言听她浅浅吸了口气,但她什麽都没说,径直回到最前方。
傅巧言终於熬过这一关,她微微低下头,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爹娘保佑,选上我,选上我吧!她这样祈祷着。
选上了,便有银子了。
前面的管事宫人似乎还在商量,约莫一炷香後,由那细眼姑姑道:「听我叫了号,便留在原地不动,没叫到的跟这位公公出去,听明白了吗?」
她虽是给出一个问句,下面的姑娘们却都没回答。
很快,她便按照姑娘们的顺序,一个一个叫起号来。
在叫了许久之後,後来的黄门中一位略胖些的站了出来,轻声细语道:「各位姑娘,随我来吧。」
傅巧言松了口气,这一次走的六十人中,并没有她。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高兴,下一轮的筛选又开始了。
她们继续跟着那细眼的姑姑,行至花园深处的一栋楼阁。说是楼阁,但这两层的宫殿十分壮阔,殿前有一处宽敞的戏台,想必是平时皇族们听戏游乐之所。
傅巧言父亲虽然是个教书先生,却颇有些见地,在她四五岁时便给她开蒙,也送她去读书,直到他病逝之前,从未断过女儿的书本笔墨,所以傅巧言只匆匆一瞥,便窥见这楼阁的名字——百嬉楼。
这一次,那姑姑同守着阁楼门口的宫人打了招呼,带着她们径直进去。
百嬉楼的一楼十分宽广,四面挂有厚重的帐幔,待她们一走进去,立刻感觉一股暖意袭来,原来屋里还烧着几个火盆。
等她们四十个小姑娘站成四排,那姑姑又道:「几位总管和姑姑们要细观,安静些,听他们的话便是。」
由於刚才是从另一个方向走到百嬉楼来,所以这会儿傅巧言站在第二排中间的位置。
那些总管太监和管事姑姑们很快活动起来,他们手里拿着软尺,挨个丈量小姑娘们的手脚、腰肢。之前她听县里的主簿夫人说过,宫中小选极严,面暗无光者、瘦小矮短者、口熏体臭者、发黄枯损者,乃至口齿不清者皆是不要,这还只是初选而已。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不凑巧,轮到傅巧言时,又是那位穿绣莲六幅裙的姑姑。
这位姑姑看起来约莫三十几许,长相平常,倒是皮肤十分白皙。
傅巧言身姿未及她肩膀,被示意着微微抬起头,才看到她的样貌。
她面上无一丝表情,淡定自若地拉着傅巧言的手臂丈量,边量边问:「多大了?叫什麽名?」
傅巧言轻轻开口,「回姑姑话,我叫傅巧言,今年十三。」她口齿清晰,声音柔婉,自然是好听的。
要说这年纪的小姑娘,声音多是如黄鹂清歌,但傅巧言又多了几分柔婉,叫人听了十分舒服。
可那姑姑没啥表示,只淡淡点头,收好皮尺,走到下一个跟前。
这一次同上次没什麽不同,管事们商量片刻,便又把筛下去的带走。
傅巧言依旧留了下来,她知道以自己的容貌是不会被刷下去的,但又担忧这容貌让自己在宫中无安宁日子,然而事到如今,她置身这华美宫殿,也由不得她犹豫退缩了。
这一步虽险峻,可退後却是万丈深渊,无论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弟弟恒书,她都要留下来。
就在傅巧言出神的功夫,她已经随着仅剩的人走了半个时辰。
皇宫很大,他们走的是宫殿後供宫人走的小路,弯弯绕绕,终於来到西南角的一处院落前。
此时已是太阳西落,傅巧言整个下午都没能喝上一口水,又逢寒风凛冽,嘴唇早就乾得起皮,她抿了抿嘴唇,在这微痛之中长舒口气。
院落名为绣春所,挨着一起连成排的,还有绣夏、绣秋以及绣冬三所。
院落全无台阶,十分低矮,屋顶也全不是琉璃瓦,在这瑰丽宫室之中,恍若群芳中凋零的残枝。
但傅巧言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已经成功留了下来,等她们学好宫规,登记造册,宫中便会发放三十两银子给亲眷。
在初选时,她便已经登记上傅恒书的名讳与住址,只希望这三十两银子能让他熬过这寒冷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