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关于公主和亲一事,他是询问过几个儿子的。
老三说:既父皇有意和亲,便是再好不过也再英明不过,以和亲换取几年平安,等大越休养生息再起兵平乱才是上策。
老四说:史书多有记载和亲之事,只要寻了朝臣千金封为公主,便就能成事。
老六说:父皇、父皇已允,便可。
老七说:二姐三十多了,虽说驸马已经没了,也万万不能叫二姐去。
老八说:如国库能以支撑,则应以火凤卫除夕急攻颍州,先用火器破阵,攻乌鞑措手不及,再用骑兵与重步兵压阵。如父皇允诺,儿臣愿往。和亲终不是久计,今日乌鞑要粮药布匹牛马,要大越公主,明天说不定就来要长信宫了,父皇。
最后一句父皇,几乎是压在嗓子里说的。
而老九年幼,隆庆帝压根就没有问。
其实三皇子说的跟他想法一致,但老三说这话时斯文有礼,一点都不像家国被侵之人,而他字字冷酷,不过因为和亲之人不是他自己。
老四是书生意气,老六话都没说利索,老七……只想着他的三哥和二姐,倒是老八说到了他年轻时的一腔热血。
乌鞑不除,北疆不平,是他心中最惦记的事。
老八说的其实很对。
乌鞑的野心太大了,只要大越一步步退让,早晚他们就会杀到上京,要来拿整个大越的千里沃土。
然而老八还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他敢于自己亲至战场,却不想他不过束发年纪。他既没亲手杀过人,也没上过一天战场,他自己是打不了胜仗的。
且说大越今年天灾不断,宫中储君未定,临近年关百姓们也都想过个好年,熬过一年便是一年,大年根下的实在不易动武。
就连乌鞑都老实下来,再没有其他的动作。
几个儿子里他原先是在老二和老三之间游走不定的。老四性格实在呆板,之于国事俗务一窍不通。老五身子不好,去岁还是没了。老六生来有口疾,是不能立储的。老七孩子心性,有些随了苏蔓性子,坐都还坐不稳当,更何况别的了。老八和老九都比前头的哥哥们小上许多,其实一开始他是并未想过的。
只这些年年纪越来越大,精力不济,朝廷里面乱成一团,这才发现再不立储君就要坏事了。
然而老二将近四十的人了却有勇无谋,只是个莽夫性子,他想磨炼他一番送他去了朗洲,却失去了这个长子。
老三……这阵慢慢看来,比他哥哥还不适合。
他自己的儿子,哪怕不是日日带在身边教诲,他也多少是了解的。
老三面上一团和气笑脸迎人,实际上背地里却冷淡的很。他对旁人无怜悯之心,甚至一家至亲骨肉也很疏离,没什么人能被他放在心上去。
这样的人,是不能做一国之君的。
大越幅员辽阔,黎民百姓数万万之众,如君不能心怀天下之民,又何来家国永安之日?
隆庆帝做了四十几年皇帝,对那把冰冷的龙椅再熟悉不过。
再热乎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也要被冻到了心,可那不过是高高在上的风吹来的寒,不能是原本心就凉的。
这个时候,老八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个仿佛并不出色的最普通的小儿子,一言一行都出乎他的意料。
到底是沈氏教导出来的孩子,跟旁的总是不一样的。
隆庆帝病弱寂寥地躺在龙床上,再一次回忆起元后沈婉的音容相貌来。
四十几许过去,他已经迟迟垂暮,她却依然鲜活在他的记忆里。
沈氏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他们家出过名闻天下的大儒也有过战无不胜的将军,到了沈婉这一代里,最出色的便是她堂弟沈长溪。
沈家出了个大将军沈长溪,还有早逝的元后和如今后宫主位淑妃,按理说隆庆帝应该坐立不安忌惮沈家才是,但隆庆帝却对沈家一直抚照有嘉,从不薄待。
隆庆帝想起那些人挑拨的嘴脸,不由冷笑出声。
现在政事已经被分至安和殿和三省共八位阁老手中,最大限度地削弱了宰相专权带来的弊端,而军务方面则是东南西北四方都设立将军镇守,军报行动需呈报内阁和兵部,几方人马是相互制衡的。
他不需要去限制谁抬高谁,只要他们自己斗来斗去最后求得平衡,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如果平衡一旦被打破,就如同沈长溪以身殉国这样,形势才微妙起来。
再说沈家一向忠心不二,保家卫国三十几载,他又何苦寒了军民的心呢?
为了保持平衡,他便把同沈家有关系的老八放到了兵部,这一下四方都安稳了下来。
他原本只是想以老八的身份镇住那些人,然而老八却是实打实在兵部历练过了,他认真跟着学了军务和兵法,甚至学了最安全的单发火铳,这一点又超出了他的预期。
隆庆帝缓缓闭上眼睛,他听着宫外隐约的锣鼓声,知道那是送卓文惠远行的「欢庆」。
金枝玉叶的皇室公主,如今就要远离故土,背井离乡独自面对异族风雨。
乌鞑不除,何以为家?
和亲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隆庆帝轻轻出声:「谷瑞,召周文正、张之亭、赵朴之和端王。」
周文正是当今内阁首臣,张之亭是起居舍人,赵朴之是兵部尚书,而瑞王则是隆庆帝的小皇叔,如今皇室辈分最高的亲王。
谷瑞一听这四个人,一向笑眯眯的脸也维持不住了,他努力压抑着直打颤的腿肚子,退行出去。
「宁之鹤,请皇后。」隆庆帝又吩咐一句。
这两句说下来他便觉胸口闷痛,仿佛有什么压在心上,沉甸甸的。
他努力深深吸了口气,却被满宫的苦药味呛了嗓子。
「咳咳,咳咳。」
隆庆帝咳得满面通红,嘴里充斥这腥咸的血味。
一双柔软白皙的手伸过来,帮忙撑着他慢慢坐了起来。
待喝了药顺了气,隆庆帝才勉强睁开昏黄的双眼看清来人是谁:「蔓儿,你怎么来了?」
他这话说得平淡极了,没有往日的缠绵缱绻,也没有年轻时的温柔多情,只是平静地问:你怎么来了?
仿佛她不该来,哪怕她只是想瞧瞧他身体如何,也是不行的。
苏蔓哽咽了。
转眼便是除夕了,今年宫里头倒是没那么多欢喜气。
先是皇上龙体一直未愈,再有三皇子奉命送被封为护国公主的卓文惠至朗洲和亲,已经离京数日。另有贤妃因恭王的事一病不起,拖延至今越发沉疴,太医院已经给了定案,约莫就是拖十天半月的样子了。
而四海之内,颍州被侵,其余几州皆有灾情,实在也不是个丰年。
这么多事乱的宫人们心里头没底,加上宫里气氛实在压抑,大过年的也都没什么喜色。
只王皇后说年节下不可无宫宴,这才督促这各宫操办。
这一次的宫宴不过是小宴,各宫主位并有些脸面的小主们都去百嬉楼吃茶用膳,因着皇上龙体和恭王丧事便也停了歌舞,只道一家人热络一二。
以往皇上还要宴请朝臣,以感谢朝臣们一年来为国鞠躬尽瘁的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