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姓万俟。”她笑得愈发灿烂,支着头看着长安,似乎是想要看看她错愕的表情。
长安也确实如了她的愿,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就算她再如何二门不迈、大门不出的,她也知道,万俟是南疆王族姓氏。她看着陆华楚充满异域风情的脸,她确实有猜测过陆华楚不是大魏人,但没有想到,她竟是南疆王族。
南疆百姓擅蛊毒,其王族更是有自传的蛊毒之术,但克毒医药之术却是只传圣女。这个国度,人人信奉自然之主,他们坚信圣女是自然之主派来的使者,每隔三十年,王族中不满双十的女性都要进入神墓中待上三月,谁最后得到了蛊王,谁就是下一任圣女,直至下一任圣女出现前不得嫁娶,不得出南疆半步。也因为这个原因,南疆王族中女子向来晚嫁。
至于神墓中到底有什么,进去过的人出来后都缄口不言。当然,折在神墓里的人也不少,这也是南疆王族女子血脉尤为稀少的原因。据悉,这一辈的宗族中已是找不出圣女人选。原因无他,这三十年来王族中并没有诞下一个女婴。
但《悉罗年鉴》上记载,南疆圣女每三十年必会出现一个。如果传言不假,那么最有可能成为圣女的,就是陆华楚了。她今年双九年华,因为眼光高,挑剔异常,至今也没有议亲。也许里面多多少少还有点陆伯伯的影子在,不然她这么高傲的人,是不会这么伤心的。
长安默了,换了大碗,拎起酒罐子满上,大笑几声,“还好你还没嫁人,不然对方还不得被南疆给灭了口啊。”一碗将酒饮尽,呛得直咳。
“说实话,笑得很假。”陆华楚眼神淡淡,并没有为她这点拙劣的安慰所感动。她最初偷听到的时候也很伤心,也许当时是想要人安慰的。不过现在,她不过是想找个人陪着,结果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个臭丫头了。等今天回去之后,她约莫就再也出不来了。
她一口一口地品着这酒。冻醪应春来,这是她去年冬月所酿,今年临近回京之时才挖出来的。当时想的就是,到京都了可能就喝不着这用扬州汴泉的水酿的酒了。
现如今,这碗喝罢,从今往后怕是再也喝不着了。
月光泠泠,瑶台的歌舞声传来,这桃林小坞中的两人或趴或仰,醉倒在这京都三月的桃香里。
等到次日长安从宿醉中醒来,哀叹这世事无常时,陆华楚已被软禁了起来。
“爹,生恩不及养恩大。您养我十八年,虽无甚关怀,但到底给了我一个避风遮雨,温饱富足的家。女儿只当往后三十年报您养育之恩。”说罢,她扣了三个实实的响头。
陆其誉不忍地别过了头,到底受了她的礼。
十八年前,他从淮城回扬州,突然大雨倾盆而下,他的商队不得不寻个落脚处歇上一天。他们便就近找了处破庙歇脚。谁知道,一进那庙宇,就看见佛龛上搁着一小竹筐,隐隐还听见几声幼婴的啼哭。
手下人把竹筐拎过来,里面有张纸条和几张银票,纸条上写着:因避难,而不得已弃婴,孩子内衬里有块玉佩,乃是信物,请勿典当。万望好心人收养,感激不尽,若有来生,必定结草衔环以报恩情。末尾还有孩子的生辰:六月六。
他初时看那玉佩便觉不对,那玉佩质地极好,温润流泽,奇怪的是,其上所饰花纹并非大魏风格,玉上有块银托,大魏玉饰追求风雅,多是凿孔系穗,甚少嵌与银器。
但是看着那女婴冻得通红的脸,又想到家中夫人已有八月身孕。便做主将孩子领了回家。
他们最初也是有几分情谊在的。女娃生的雪白干净,每日查完账回府,他都得去逗上一会儿。那劲头弄得他夫人都开始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将来会不会受到冷落。他夫人也是没那个福分,生下祁泽那晚就大出血去世了,所以他对祁泽自幼就很严苛。
随着这孩子越长越大,五官开始清朗起来,也就越发的不像汉人,反而像那南疆域的人。她的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父母的死,他父母双亲都死在南疆域的人手中,五岁时他就成了孤儿,后来就被蒲山老人养在了门下,他此生最恨的便是那南疆人。
所以,自陆华楚五岁开始,陆其誉就开始避着她。轻易不会见她,只是吩咐管家,她想要什么都满足她。
直到天元十二年秋,他整理线报时发现,南疆王族这一代并无女童,然而离圣女大选之日就只有两年了。他想到了华楚,连忙将那块玉佩拿出来,与《悉罗图鉴》上南疆王族配饰上的图纹进行比对,最终得出了令他震惊的结果,华楚可能就是南疆这一届的圣女。
他清楚圣女对南疆的重要意义,于是将情报没有隐瞒地传到了皇帝那里。这对皇帝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大魏楚国交战,大魏始终势微,他已多次飞书南疆,希望南疆王上可以出兵相助,但却屡次被拒绝。如今有圣女在手,他相信,南疆再不会有何托词。
皇帝立马传信给陆其誉,让他先不要声张此事。对圣女方面,也要务必保密,同时,令他将信物拓好图纸,一并送往南疆。几月之后,南疆终于妥协,应约出兵,与大魏共退楚兵。同时,派出使臣前来迎回他们的圣女。陆家也就在这时回了京。
陆其誉自觉并没有什么对华楚不起的,从不曾在外物上亏待过她,即使是知晓她南疆人的身份后,也只是避着不见她。然而,现在,他竟会觉得愧疚。
可是,如果让他再来一次,他仍是会这般做。从他们三人出师那天起,师兄还是他的四皇子。他就隐在暗处,以经商为幌子,为师兄刺探各种情报,如今他手底下最多的便是酒楼茶馆,这些都是探听情报的好营生。也许,他唯一没有涉足的便是青楼了,因为,他的夫人便是青楼艺伎出身。
“你若怨我,便怨吧。”陆其誉叹息一声,摇头走开了。于他而言,家国事大,私情为小。
“有什么好怨的呢?”陆华楚看着被合上的门喃喃。他并不曾欠她什么,反而是她,欠了他救命之恩、养育之恩。
该怨谁呢?怨老天吧。天意捉弄人、戏耍人,让人无端欢场走过,却面临着满目疮痍的未来。
待到长安从陆祁泽口中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是南疆使团要离京的时候了。这意味着,今天,陆华楚就要走了。
她让丫鬟们关起院子里的门,谢绝接客。然后翻墙从后巷出去了,陆祁泽在外边接着她。没办法,府上最闲的大枭这几天也突然开始忙了起来。
两人一路驾马直出了城,追了数百里路,才将将看见大队人马扬起的飞尘。
“陆华楚——”长安扯着嗓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