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城中金鳞等风云
说起徐长歌,整个青山城的本地百姓们都知道,十五岁的倾城酒楼小老板,是一位很不寻常的少年人。
徐长歌不是青山城的本地人,五年之前,这个年仅十岁的小屁孩衣衫褴褛孤身一人来到这里,靠着藏在裤裆里揉成团的一张银票,一人一只烧鸡就收拢了王柱子丁文等几位半大小子做小弟。
这些少年人大多是底层的穷苦人家孩子,有无父无母在亲戚家蹭饭遭受白眼的,有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被街坊领居闲话指点的。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们正处在身体和心思全面发育的年纪中,每天却只能吃个半饱,加上长期的生活压力和大人们的不理解,每一个少年人都处于叛逆的青春期里,调皮捣蛋,内心满是暴躁,却做着每个孩子都会有的英雄梦,想着自己快点长大把平日里欺负自己的家伙都狠狠的踩在脚下。
徐长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背着一麻袋烧鸡走街串巷,笑眯眯的看着他们吃的满嘴流油,然后便轻而易举的聚集了一帮子所谓讲义气的“江湖好汉”开始共举大事。
河里编网堵鱼,林子里下陷阱逮兔子,山上背竹篓摘草药,用自制的凉茶在青山城外官道处摆茶摊子,帮着各家铺子送货上门,然后开始十里八村的找事干,徐长歌年纪不大的脑瓜子里仿佛有数不尽点子,带着一帮少年人,不管大小琐事鸡毛蒜皮只要能挣到钱的事儿,全都做。
只要每日能吃饱,少年人的热血仿佛怎么也燃烧不完,少年们的精神们总是昂扬向上,少年们的力气似乎永远使不完,这些不被大人重视的半大小子们,在形成一个团体后很快开始成长了起来。
打服了前来挑事儿的城中无赖子,打点了衙门里的上上下下的皂吏和官老爷,一群小子们组成的团体开始如野草一般蓬勃发展起来,当青山城的百姓们意识到变化时,他们已经和不少来收购药材兽皮的大商贾结好了关系。
五年后的今天,当日狼狈来此孤身一人的徐长歌已经是一座倾城酒楼的大掌柜,在这座青山城中站稳了脚跟,那些野小子们也跟着他过上了殷实日子,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让很多眼看着他们成长起来的人差点惊掉了下巴。
很多人在猜测着徐小子是郡城或者干脆是京城里出来的大家子弟,因为某些事情才流浪至此,不然没法解释他为什么这么见多识广有手段。
城西的说书先生余老头更是以他为主角儿,编了一个荡气回肠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逃出仇家追杀一路拜师学艺学成之后为家族平冤沉学的故事,可惜后来被人瞧出了漏洞,原来余老头讲的故事是新出的一本江湖,被他改了主角儿的名字胡乱讲的,和徐长歌没有半分关系。
但不管城里的闲人们怎么猜测,对于这位办事讲究,总喜欢帮街坊领居一些小忙的小老板,青山城里的百姓十之八九挺有好感。
小阁楼中,为整座小城和自己命运操心枯坐了半天依旧觉得有些心神不宁的徐长歌,干脆起身去柜子里翻出了一小坛子酒,这是他按照年幼时候在那座庞大府邸的记忆自己酿的,选用的是山中深谭之水,不算好酒,但味道不错。
十五岁的少年人苦笑一声,那时候的他如饥似渴的读了很多书,驳杂无比,仅仅是试图多了解一些这个庞大的世界,没想到这些记在脑海里的知识,帮了他不少大忙。
天色已近黄昏,叮嘱了看店的伙计一声,倾城酒楼的小老板徐长歌,手提用草绳挂着的酒坛子,脚步平稳的走出酒楼,期间余光扫过,看了眼满座的江湖人士和所谓的山上仙师。
手拿浮尘一脸无为清瘦老道,肌肉隆起带黑色护手的粗壮大汉,锦衣潇洒满脸笑意的持扇公子,背负三把短刀怎么看怎么猥琐的矮小汉子,还有那姿容气质比小城本地姑娘强出许多的绿衣女子......
牛鬼蛇神也好,仙侠满堂也罢,总之好一片热闹景象。
酒楼门口的街道上,好些个七八岁顽童稚子追逐打闹,往日里随便捡来的竹竿柳条都被换成了做工还算不错的木刀竹剑,一看就是背后的父母用了苦心的。
徐长歌摇头苦笑,沿着街道向城西走去。
路过周围的铺子小摊时,一些相熟的老板便乐呵呵的打声招呼,有的喊着徐哥儿,有的叫着小老板,徐长歌都一一开口回应,一路走来,等徐长歌穿过几条巷子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手里除了那坛自酿的酒水,还多出了一条子猪肉和几把时令蔬菜,当然,是付了钱的。
城西老松巷里有座很是普通的小宅院,小小的院子中半边种满了蔬菜瓜果,半边则养了几只咯咯叫的肥硕老母鸡,徐长歌推开门时,一位穿着长袍的老人正坐在一张躺椅上,借着夕阳的余光摇头晃脑的读着书。
“夫子,大花呢?”
“飞到隔壁家抓虫子去了。”老夫子抬了抬头,看到是他后。伸了个懒腰放下手中的书本,顺带解释了院子里不见那只大公鸡的原因。
“您和师母吃鸡蛋可全指望大花,可不能老放任它这么离家出走。”徐长歌笑了笑,看着老夫子已经熟练的搬出一张小桌子,他赶忙把那坛子酒放了下来。
一老一少配合着,很快就在院子里布置好了小桌子和板凳,等老太太把酒杯和一碟子花生米和咸菜送出来的时候,徐长歌赶忙把带来的猪肉和蔬菜递了过去。
“好孩子,说了多少次了别带这些东西,你自己也得积攒些家底留着娶个好人家闺女。”
“别管他,这小子心大着呢,城里没几个女子入得了他的眼。”老夫子哼哼一声。
拉着徐长歌唠叨了几句家常,老太太便反身回去给两人做菜去了,院子中只留下一老一少二人。
徐长歌给李老夫子倒了一杯酒,趁着清澈的酒水落入杯中,不忘叮嘱一声:“您老年纪大了,晚上就别读书了,要读也点好灯,光线不好会伤眼睛。”
“我年纪是大了,但身体可没什么毛病,你小子管好自己的破酒楼,别操心我的事儿了。”李老夫子依旧不给他好脸色。
徐长歌默默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您这院子里的门该修修了,我刚才推门进来的时候,吱呀吱呀的叫着难听,下次我来的时候带点油,上了油就好多了。”
李夫子年近七旬,正如他所说,虽然年纪大了可身体却一直很好,老人家在青山城中教了一辈子书,是正儿八经的德高望重之人。
当初面对刚来青山城的徐长歌,也曾惜才之下对他百般指点,还愿意自掏腰包供他读书,在他看来徐长歌无论学识见闻还是天资聪慧,都是难得的读书苗子,日后走出青山城金榜题名不在话下,可惜的是这臭小子偏偏志不在此,让老人家恼火了好些年,至今都记着这事儿。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师娘做的几样小菜也端上了桌子,一老一少就这么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听着夏蝉轻鸣,借着背后屋子的灯光和天上的月色饮酒闲谈。
酒色开月华,菜已过五味,徐长歌打了个嗝后给李夫子再次倒酒,忍不住开口请教:
“夫子,前两日那颗大星坠在了青山中,这几天城里的外来人一波接着一波,您怎么看这件事?”
“你今天一晚上心神不宁,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知道该往哪去,就是为了这个?”李老夫子抚须饮酒,大概是吃人嘴短,脸色好看了许多。
徐长歌默默点头:“那些江湖人士和山上仙师可不是什么大慈大悲之人,相反,这些人大多视凡人如脚底蝼蚁,这里不是京城,他们行事没有顾忌,我担心百姓们被殃及池鱼。”
“就不担心你的酒楼被牵连?”
“钱财乃身外之物。”徐长歌挺直胸膛义正言辞的开口,结果被李夫子一记板栗敲在头上,只好老老实实的说实话。
“担心自己是肯定的,不过担心城里的街坊邻居也是事实,话又说回来了,我这么个小子都能看出如今的局势,县令大人和您老人家目光如炬,怎么就一点不着急,还能沉着气稳坐跳鱼台?”
面对徐长歌的疑问,李老夫子恼火的长叹一声,又是一杯酒下肚:“不稳坐着能如何?衙门第一天就发出了告示,让大伙儿好生敬着外来客人,不要贸然去打扰生事,白纸黑字不委婉到就差说人家很不好惹了,可有人听吗?”
“城里的百姓的确没啥见识,可都不傻,一个个有多精明你又不是不知道,但面对传说之中的山上仙人,谁能忍住这份诱惑,哪里管得了危险不危险?唉,一个个都想着成仙成仙,多读些圣贤书不是更好?”
徐长歌沉默不语苦笑一声,想着那天夜里过后,城里青壮汉子们不顾衙门阻拦,三五成群的一头钻入茫茫青山去寻找那颗落下的大星,以及那会儿酒楼前孩童们挥舞木刀竹剑的小心思,的确,面对成仙的诱惑,连自己都几乎把持不住,何况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朴实百姓?
就连龙泉王朝京城里的那些豪阀大族,但凡家中有修行资质的后辈,不也是想尽办法银子流水一般的花出去疏通门路要送入山上宗门修行?
每年的深山大川中,多少妄图逆天改命的贫寒少年长跪在台阶下叩首不起,只求能有仙人抚顶授长生?
法不入凡俗,道不传六耳,通天仙路何其难也?
小城百姓的心态,仔细一想倒也能够理解。
劝人之话最难说,李老夫子大概也是有些心灰意冷,不过看到眼前眉间依旧纠结的少年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
“看到山上仙师,全青山城最开心的人会难道不是你徐长歌?”酒已经不多,李老夫子之前一口一杯的豪饮不复,开始一点点的呡着喝,不过仍旧不忘瞪一眼面前的少年人。
“你刚来这里站稳脚跟,就满世界的打听山上仙人的消息,城里但凡上了年纪的老兄弟们都被你拉着唠过家常,一嗑瓜子一下午,这两年间你更是独自一人背着干粮清水进山七次,一门心思想着寻到所谓的仙家宗门,怎么如今事到临头,以你小子的精明反而当起了缩头乌龟?”
关于这点,作为徐长歌的小弟王柱子和丁文也同样疑惑不解,两人这么上心的凑近那些仙师,内心除了想自己碰碰运气,未尝没有替大哥着想的念头,只可惜大哥最近的状态很是反常,让他们白白着急了。
没错,徐长歌想修仙几乎想到了快痴狂的地步,这种白日做梦的想法前几年在青山城几乎是人人皆知,不过那时候大多数都是嘲笑他,因为青山小城几百年来别说没见过什么仙人,连狐妖鬼魅之类的都没出现过。
面对老夫子直指本心的问题,沉默片刻,已经有些酒意的徐长歌双手叉着腰站了起来,然后学着戏里的动作,右手一挥:“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料想这一袖子挥的太猛,本就因为酒意有些身体失衡的他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瓣屁股摔的生疼,酒意一下醒了不少。
默默的坐回小板凳,面对老夫子的眼神,十五岁的少年人长叹一声:“错了,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李老夫子看着眼前的少年紧皱起来的眉头,猛然意识到这个行事成熟家伙今年才十五岁,还是少年,真不知道他背负了多少故事。
没有分辨徐长歌前后两句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按照两人这么长时间养成的默契,李老夫子知道很有主意的徐长歌只是想听听自己的看法,于是他缓缓整理了一番思路,捻着胡子开始讲话。
“既然道不同,那就按照你的想法来,不相谋也好,他走他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不过我估计你小子其实就是纯粹心太大,有些看不起这两天来的小门小派,才说了这么个蹩脚的借口,你现在纠结的应该是过几天来了真正的厉害仙人,你该不该去同个道,又该怎么去套近乎。”
徐长歌本来呆滞的脸上表情一僵,心想老爷子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不过为什么我是独木桥?这话他没敢问出来,脱口而出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其他。
“夫子你怎么知道这些天来的是小门小派?您也打听过了?”
“打听个屁,不管哪本书里,热热闹闹先登场的,可不就是些不重要的角色么。”李夫子对于他的话语被打断很不喜欢,口吐粗鄙之语,好在徐长歌早已熟悉了他私下里的状态,赶紧一缩脖子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种做法没什么错,不过徐小子啊,这个世界上当你想要得到什么时便总需要冒险的,莫说立于危墙,就算是万丈悬崖,该跳的时候也是要跳一跳的。圣贤说虽千万人吾往矣,你心有大志,待在青山城中就像一条金鳞儿困在浅水尺子里,既然早晚要遇风云而化龙,老夫能给你的建议就是,去跟随你自己的内心,不管成功失败,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