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牧师引用《新约圣经》帖撒罗尼迦前书四章的经节,「论到睡了的人,我们不愿意弟兄们不知道,恐怕你们忧伤,像那些没有指望的人一样。我们若信耶稣死而复活了,那已经在耶稣里睡了的人,神也必将他与耶稣一同带来。你们当用这些话彼此劝慰。」牧师说那些被埋住的人,「他是睡了,不是死了。」好让家属有盼望活下去,等待死后再相见。小镇的家庭有满满的爱,虽然不宽裕却不吝啬,有一口饭就一起分享,在绝望中彼此扶助,把孩子养大,教育成人。

大雅心想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绝对要离开这里,宁可挑粪也不要挖煤,矿坑里的死神披着黑色外袍,总是很活跃,紧紧地跟在矿工后头,随手找个人下阴间一起猖狂作恶。

一个家庭的经济支柱突然间失去,家人只能在寂寥中绝望的走下去。他身后留下的孤儿寡妇高堂在萧飒中终老。那些转身离开的人,根本不知道留下的人,伤口有多深,一辈子都在捡拾记忆的碎片。大雅身旁就有许多这样捡拾碎片的邻居与同学。每次的矿灾就是一次的撒盐,对着绝望的人的伤口下重手。

另外,镇上的煤矿长期大力开采,九成九的矿被开采得透了,年轻人势必得外移谋生,留下来的不是老弱就是妇孺,如同一艘破船即将沉沦,能走就快点走,以免太晚来不及。大雅知道父亲会顺着母亲的遗言安排,将她送到大城市,她只能笑中带泪接受变迁,成长轨迹中的必然。不论是福是祸,大雅全盘接受。

日日接受烈阳的曝晒与洗礼,两颊早有雀斑,下雪是常态,没有下雪的日子会刮起黑风,将人的脸都刮黑刮皱了。有心人想数清到底有几颗,却事不过十,Onestopscountingafterten。雀斑挺多的,好像顽皮的精灵,天真的在脸上跳舞,大雅羞涩的外表下仍保有赤子之心。第一眼并没有太令人惊艳,长得一般般,不过大雅甚么都有,也甚么都没有。她没有:暴牙、大眼、身高过高、平胸。她有:一点胸部、一般的身高、双眼皮、整齐的牙齿。如果真要说有甚么优点,就是小腿还算笔直、细长。镇上早有仰慕她的男孩。

天然质朴的大雅知道今天家里会来客人,放学后快快背着么弟飞奔回家。自从母亲死后,二弟就过继给在两条街外、家中无男丁的小叔家。

诗经与母亲翻山越岭来到这小镇,从上海浦东机场出发搭飞机到西宁曹家堡机场,转搭长途大巴,折腾个十多小时。人有三急,不敢多喝水,临时想上个厕所要跟司机报备,借个厕所也要收钱,没道理,况且没有门、脏臭不堪,每上完一次野地厕所,就想咒骂一番。

进到小镇第一眼就被吓到了,「这么灰黑的地方,能出甚么好姑娘?让我死了算了。」诗经狠狠地在心里将所有的脏话都来回复习过一遍。坐着出租车到书遇文斋,又吓到一次,门面破旧,如同上海的钉子户,诗经已经没有心情将所有的脏话再复习一遍了,只有四个字「环堵萧然」。

店里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理着三分头,方脸圆耳配上一对小眼睛,浓浓的一字眉;脸上胡子刮得很干净,衬衫配上卡其裤,看得出来经过一番特意的整理。他见有外地人来马上站起来,知道是蔡女士与她的儿子。两人有备而来,手上拿着一堆礼物:一只刻「福」字的茶宠小猪、五香豆、梨膏糖、茶叶、红枣、小核桃。另一份礼物先不亮相,谈成了再拿出来,一对金手镯、一条金链子。

佳兴拉下铁门,蹒跚的领着客人上到二楼的住家,边说,「陋室,多包涵,歹地方,小心,楼梯很窄很陡。」果然,一上二楼,不该有的家具都没有,该有的家具也是凑合着用,一句话,「家徒四壁」。

一上楼就看到一个背着小娃的女孩,她的一举一动,很叫人心动,触动到婉秀,这孩子有明星的脸蛋,只不过是个黑白版本的。

家里只有一些不体面的食物端出来招待客人。母亲走后,阿爸经营的书店没有更好只有更坏。佳兴去年过年前搬运新书时,不小心被木梯子压伤了左腿,无暇就医,拖久了就成了略瘸的跛态,进出货比平日要多花上一倍的时间,后来索性减少进货,柜上的待售商品越来越少,加上年轻人风靡网购,包邮、打折、限量抢购、买一送一等花招,让书遇文斋招架不住,生意走向颓境,每月的盈余是二十年前鼎盛时期的一半不到,养活一家四口很吃力。

冷风从窗户细缝钻进来,蛋黄的灯光摇摆着,屋里摆荡着如梦似幻的碎影。大雅轻声进入厨房围上围裙开始揉面,切菜、调馅料、擀皮,做起包子,大弟大风就着低矮的摺叠象棋桌,在一旁做家庭作业复习功课,厨房一片无语。包子分两种,里面有肉的,是给客人的,没有肉末的是给自己与两个弟弟的。

自从客人进家门之后,么弟就没有离开过大雅的肩膀,大雅背着干活,蒸好了包子,伺候给客人,外加南瓜浓汤。自己带着弟弟跪在角落里分吃两个包子,静静的好像从未存在过,大雅照顾起弟弟,手部的线条很优雅漂亮,擦鼻涕、捡菜屑,自然得像个母亲,生活的挫折成全了大雅。

饭后,大雅在厨房用蒸煮包子的热水给么弟洗澡,腋下、耳后、脖子、后腿背绉摺处一一擦拭过,没有遗漏。

诗经撇见大雅的侧脸,唇峰的角度很鲜明,眼窝很深,睫毛往上挺,鼻梁两侧散落着雀斑。开口露出牙齿皓白整齐,一抹笑意淡淡的从唇边散开。

大雅的一举一动,简单朴实,没想到说服了诗经,他的嘴角泄了底,心里感到踏实,就是她了,这个名叫大雅的姑娘,刚满十八,算命先生说,大雅的八字旺他一生,能解救他脱离死神的招唤,走进金色的乐园。

面对陌生机会的降临,可能成为人生的一大分水岭,不安在血液中流淌。人的一生都在做选择。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面对或者逃避。两难抉择,令人陷入泥淖中。良机出现在眼前,通常巧妙地伪装成无解的难题,人们总是害怕去追求心里最底层的梦想,因为认为不配拥有,或者没有能力达到,所以裹足不前,错失良机。

大雅没有意见,细微的声音挂在嘴边,「一切都听由阿爸做主。」阿雅可能不知道,一旦答应,代表此生再见到家人的次数寥寥可数,两地的距离大约三千公里,来回一趟直逼八千里路云和月,隔着千山万水,一次省亲,腿酸手下垂,但是是否也代表对梦想的放弃与遗忘呢。霜染青丝,固守老家的父亲能有多少日子呢。母亲这一生,活得精采,不填补父母的高度期待,努力不活在世俗对女性所贴上的标签,只是提早走完。

大雅的来到,真的能满足文家人强制性的、过度的期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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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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