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春风一过,纷飞的柳絮已停,京城已近六月。路边的树叶由青变黄,草叶茂盛。温热的夏风吹过,看着越发青翠欲滴。北方素来春秋短,冬夏长。惹人恼的蝉鸣还未至,京城却早有烈日炎炎,提前迈入了暑季。
将近正午时分,街道上行人往来匆匆,两侧的商铺里店家懒散地打着瞌睡。夏青山仰头看天,刺眼的日头照得人心浮躁。
这是自他清醒以来,头一回独自走出家门。
南柯一梦,梦醒时,家中境况物似人非。对着夏老汉日日无声的指责,夏老太背地里抹泪伤怀,夏青山心里又苦又涩,着实说不出辩解的话。
因他一己之私,家中姊妹离的离散的散,罪难消!
现如今即便父母不提起,他自己也日夜寝食难安。
紧了紧身后的背篓,夏青山将一早劈好的柴送去卖。
不求得多少银两,只为一点心安。
穿过巷子,再过两条街有家专门收柴火的店家。
夏青山闷着头走,步子迈的大,姿势很有些僵硬。
大底身为读书人,自小又没做过这类的事,他心境上转寰不过来。头一回一身不体面的短打又背了脏兮兮的柴,他心下还是难堪的。
走到路口要穿过巷子时,夏青山疾行的脚步顿住了,有点下不去脚。
这条巷子里住的,都是跟他一样进京赶考的寒门学子,曾经他还被邀请去家中做过客。彼时夏青山在寒门学子里头风头无两,因此做派也尤为傲气。
然而秋试张榜,他名落孙山。
这帮寻常捧着他的人,也是后来用尽了丑恶嘴脸奚落他的人。夏青山受不住,心境遭受重创,自此才一蹶不振。
如今回头再看,即便心中明白,他对这条巷子仍旧心存怯意。
作了好一番建设,鼓起勇气疾步走。
夏青山边走边嗤笑自己软弱,脚下不受控制走得飞快,只想尽快穿过巷子。
只是人刚行至巷中,迎头撞见四个熟悉面孔。具是身着青色长衫,头戴纶巾的读书人打扮,其中一两人身后背着书筐子。
夏青山有一瞬的窘迫,忙低下头佯装不认识,却不想还是被发现了。
四个书生籍贯也是徽州,与夏青山是同乡。
夏青山在徽州读书人当中很有名声,具是传他天资聪颖。四人也自负学识渊博,心中自然是不服的。可因着籍贯相同,往年与夏青山往来也算亲密。
他们此次也未中第,如今滞留京城,等着三年后再考。
「瞧瞧这是谁?」
一个身着青衿的细长眼书生头一个开口,他拦在夏青山跟前,嘴角挂了几丝轻慢的笑意:「子重兄怎地会这般打扮?这是作甚?去卖柴火啊?」
子重,是夏青山恩师为他取的字。
因着同出自徽州,又是同期赶考。相互之间念着同窗之谊,为表亲近之意,相处时候从来都是以表字相称的。
细长眼书生私心里,是最不服夏青山的。
在他看来,夏青山不过是心高气傲的愣头青,一个被人吹嘘了两句就飘起来的蠢货。可当初为了融入交际圈子,得到帮衬,他是违心说了不少捧这蠢货的话。
现在想想,还觉得意难平。
「家中困难?」
细长眼书生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身后柴火,语重心长劝说道,「子重兄你也是,即便不曾中第你又怎么能这般作贱自己?好歹是有功名在身,你也该讲些气节,不为五斗米折腰才是!」
刚一说,他身旁鹰钩鼻的书生立即扯了扯他衣袖,示意他别说。
细长眼书生才不予理会,手一摆挥掉下那人的手:「难道我说的不对?我等读书习字,怎地能学那些市侩做派,瞧瞧子重兄这副打扮。」他痛心疾首,「真是丢我等读书人的脸面!」
夏青山低着头,握着背篓的手都捏的发紫,抿着嘴没说话。
鹰钩鼻看着,眉头却是皱起了。
夏青山原本是他们一行人中最有灵气的。现下如此落魄,不说旁的,这也算是徽州的一大遗憾。他们作为同乡又是同窗,不拉扯一把已然无情无义。若还要故意说这些落井下石的话,那行径也太过卑劣了!
鹰钩鼻这般想,另一个四方脸的书生却十分赞同细长眼书生。他看着低头不说话的夏青山,脸上极快地闪过恶意。
照他的想法,恨不得几句话将这人踩到泥里才甘心呢!
「思儒兄若这般说,那可不太讲理了呢!」
四方脸推开鹰钩鼻,凑到夏青山跟前打量他。见他即便如今消瘦如骨了,还一副清隽秀逸的模样。默默恨得咬牙,这等相貌若是一同进了殿试,旁的不多说,圣上定会一眼就看中他。
于是他笑了下,半是感叹半是遗憾的口气道:「子重兄自脚踏入那等销金窝便败尽了祖产。你这般说,难不成叫夏家的两位上人也陪着掐紧了脖子不活?」
此话一出,夏青山的脸都灰白了,唇色褪尽。
最不愿被人提起的,夏青山这些日子都捂在了心口。可这些人,却偏要字字句句往他心口上扎刀。
四方脸的见状,眼睛高兴的都眯了起来。
他状似可惜的拍了拍夏青山肩膀,摇着头叹气:「也是那帮子人坏心害你。若不是他们恶意鼓动,子重兄又怎么会误入歧途?」
四人角落里站着唯一的清秀桃花眼书生,面露担忧。
他往日是去过夏家最多的,比起其他三人,真心还是有些的。见四方脸说得夏青山都要倒下去,他连忙打断了话:「子重兄可还好?可是还赶着去送东西?瞧着脸色很差呢,若不这样,我送你过去吧?」
说着,他不给人反应的时间,推着摇摇欲坠的夏青山就往巷子外头走。
「名之兄你们先回吧。」清秀桃花眼扯着夏青山的背篓,想往自己身后背却没能扯下来:「我观子重脸色不好,一会儿送完柴火,再将他送回家中。大约要耽误些时候,你们自去吧。」
夏青山脸上灰败,走起路,脚下都踏不稳。
桃花眼看得忧心,想了想,问了一句:「子重近两年来,可还有做过文章?往日就数你学识最深厚,近来可还用心记着?」
夏青山已经两年不曾碰过书本,被问得哑口无言。
「我,我……」
长时间未曾开过口,夏青山的嗓子低哑至发不出声。
桃花眼书生其实也知晓他聪颖,拍了拍他的胳膊,觉得不管怎么找他都该劝上一句,否则太可惜了!
「子重现如今醒悟也不晚。」桃花眼拧了拧眉,想想一年还是挺紧的。但话都到了这个份上,他硬着脖子劝,「离下次秋闱还有一年,凭着子重你的资质,只要你沉下心学,定还能再赶上来。」
然后,又补了一句:「唔……若是还不中,你再等上三年也是等得起的。」
夏青山被他说得,神魂都僵滞了。
像是阴云密布的天空被光撕开一小片口子,照进了点点光。恍惚间,他有种啼笑皆非的荒唐感。
是啊!一次不中,不代表次次不中!!若是他沉得住气,等他个三年再上也未尝不可?
可是,为何他就是钻了牛角尖,霍霍了一家子人呢?
脚下有千斤重,夏青山迈着沉重的步子,心却跳得要飞出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