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邓美人】

新春好气象，这一天大昭朝京都安阳城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就连皇宫里亦然，各个宫里热闹哄哄，比平常肃静庄严的气氛活络不少，主子们脸上大多带了笑意。

今儿个是大好日子，皇帝徐离将与宫中嫔妃们往前朝御敕的大昭寺祭拜，祈福国运昌隆，未来一年国中风调雨顺，让百姓有安稳且富庶的日子可过。

虽是具有如此神圣意义的大日子，但对於嫔妃们来说，这一趟前去还有另外一个更加重要的意义，要与皇帝一同到大昭寺祭拜，这意味着她们又能在皇帝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若是这一回有幸能够获得皇上的注意，承蒙恩宠，甚至怀上龙子，便能够就此扬眉吐气，登上更高的位置。

徐离并不爱好女色，登基前他屋里只有正室夫人薛氏和小妾邓姮娘两个女人。

後来他打下了天下，为拉拢住重臣忠将，也为了膝下空虚的他能够多添些子嗣，皇太后才为他举办了两次选秀。如今後宫里是热闹多了。但这些万中选一，个个拔尖儿的莺莺燕燕中始终没有一个人能够独得这位冷情帝王的心。

时辰已到，宫中贵人们的仪仗摆开，在铜锣响声中队伍缓缓朝大昭寺前进。

大昭寺就在城西的丘陵地上，从皇宫行去只消花上近一个时辰，贵人们坐在御辇里晃着晃着，一路欣赏初春冬雪未融，绿意甫现的景色，一晃眼也就到了。

事先得了朝廷的消息，大昭寺里的住持智严和尚老早就领着一众弟子们在山门前等候圣驾光临。

大昭寺被一片梅林环围，每年春时白雪尚未消，红梅盛开朵朵似光艳的火苗高踞枝头，形成雪火相容的景致，十分壮观，京城里的百姓大多此时前来寺中祭拜，一则在新年里讨个喜气，二来便是为了赏梅。

下了御辇，徐离当即被满山遍野的艳红眩花了眼，不由得一愣。

「贫僧一等恭迎皇上圣驾。」

智严和尚领着弟子们行礼，见礼的声音清亮有力，在静寂的寺庙里回荡显得特别清晰，也将徐离飘远的思绪拉回。

他甩甩头，将三年前那桩不愉快的回忆抛诸脑後，来到皇太后的凤辇前，将母亲迎了出来。

「皇兄，让我来吧。」徐姝不知何时也出了凤辇过来，先行扶着母亲的胳臂，朝徐离挤出一笑，眼光又瞥向皇后薛氏的凤辇。「皇兄不妨去看看，那边有人没有皇兄搀扶，便不下车了呢。」

「姝儿，别胡闹。」

皇太后也无奈地看了看薛氏的凤辇，这儿媳本来被儿子教训了几回，性子终於稍稍收敛些，可如今当上皇后统领後宫，被嫔妃们吹捧惯了，以前那些目中无人的骄傲性子竟又恢复不少，连这种时候当着百官和住持等人的面也敢使性子，这般没有母仪风范的皇后该如何教人敬重？

心里怨归怨，她到底拿这不识大体的媳妇没辙，也不愿在人前失了面子，忙劝儿子，「你去哄哄她吧，别教她在外丢了咱们皇家的颜面。」

尽管徐离的面上像被寒冬的冰雪笼罩般，仍依母亲所言挪动步子来到薛氏的凤辇前。

他瞪了薛嬷嬷一眼，低声道︰「愣着做什麽，还不快服侍皇后下车，别耽误了时辰。」

薛氏有些不满，让薛嬷嬷搀扶下车後，走近徐离身旁，故意甜甜地唤了声，「皇上……臣妾这不是等着跟皇上一道走吗，让人瞧见帝后感情好，有益於皇家体面。」

徐离听得眉一皱，他自然知道薛氏所说的，因此春节这些天他才接连歇在薛氏的凤栖宫里，谁知薛氏竟在这时拿乔，想来是为了报复自己虽歇在她那却不碰她。

思及此，他不由得倍感厌恶，恨不得立刻走开，於是冷冷丢下一句，「快走吧，别让住持久等了。」说完，迈步就走。

薛氏见徐离走得快了，她才连忙跟上，「皇上，等等臣妾……」

无奈徐离耐心已经告罄，懒得再多理她，只作没听见。

徐离今春祈福的仪式一如往年，他先领着众人到大殿祭拜，又陪着皇太后聆听智严和尚讲经。

他亲自服侍母亲在蒲团上跪下，忽听皇太后说道︰「今儿个可要好好求菩萨保佑，沈惠嫔、公孙贵人、董美人好不容易接连怀上孩子，这回可不能再出差错，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只有锦绣丫头一个哪行？」

皇太后说着，又叹一声，「你这皇位得来也不容易，多几个能继位的孩儿，你也能坐得更稳一些，才不用疑神疑鬼地胡乱猜忌，你心里安稳，大夥儿的日子也就平顺了。」

这体贴儿子的话说到最後竟是有所埋怨，徐离皱了皱眉头，「母后还在为了二哥的事怨怪儿子？」

皇太后一笑，「我怎麽敢呢，你们都是我的儿子，对我都一样孝顺，我还有什麽怨言？我虽是个深宅妇人，也深知权衡道理，今日若换作二郎他……唉，罢了，说这些无谓的事做什麽呢，你也快回去位子上，别耽误了大师讲经的时辰。」

她摆了摆手让徐离离开，接着又是重叹一声，其实她也知道小儿子的无奈，因为这一份心情，她这个母亲并不输他。

做为一个母亲，她总想给儿子们同等的关爱，可谁能想到儿子们会有一天为了天下走上决裂的地步？

早知如此，她定然不会支持儿子们当初的决定，因为为了这一个天下霸主的位子，他们徐家付出的牺牲实在太大了。

徐离在自己的位子上就位，偏头看了看母亲，心中感慨不已。

自从建朝之初，二哥徐策的旧部许敬叛变後，他知道兄长的其余手下对自己多有不满，诸如叛变、刺杀等事频频发生，虽然他很想相信二哥并无坏心思，可事情一闹再闹，内心难免生出畏忌，刚好北方定州过去一年不太平静，他便接受了朝臣的建议，寻了藉口将那处赐给二哥当封地，让他过去好好治理，有那些事情烦着，他相信二哥总没工夫再存别的心思了吧。

或者二哥离得远了，那些想给他找麻烦，以便扶植二哥上位的人，也不会再存着妄想。

无奈母亲似乎不太能谅解他的作法，认为他让残了腿的二哥到那严寒荒芜之地去，是有意想害二哥的性命。

他向来寡言，嘴上虽不说，事後其实对这个决定颇为後悔，无奈事已至此，一想到当初做得那麽决绝，他也不知该如何解套。

徐离本身并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事，加上内心存了许多烦心事，压根没认真听讲经的内容。

同样的，徐姝的年纪轻，又是孩子心性，听那些佛法道理颇觉得无趣，她也想像某些嫔妃到寺里的园林逛逛赏梅，可一想到自个儿若提前出去，势必会被那些极力想要藉着和她表现姑嫂和乐，讨好兄长的嫔妃们给缠上，到时候恐怕没能清净，只得作罢。

好不容易讲经结束，在午时斋饭备好前，众人各自散去歇息、闲逛，徐姝终於逮着机会上来缠着母亲，「母后，咱们去园子里走走吧，我看今年寺里的梅花特别漂亮，比宫里梅园的开得还美呢。」

徐姝拉着皇太后走到门边，又招呼徐离，「皇兄也一同去吧！」

徐姝心思机灵，看得出兄长不太开心，企图为他转换心情。

徐离明白妹妹的用心，在後面跟着走，一路上听着她的连连惊叹声。

「母后，这些红梅香味馥郁，若是腌制起来，配上豆沙，制成糕饼肯定又香又好吃，不如我去跟寺里的和尚说一声，让他们摘一些花朵，再让斋房做了来嚐嚐！」

「行，你说什麽都好，只是你这丫头怎麽尽想着做这些焚琴煮鹤的事，好好的赏梅便罢，还要拿花来做饼，好好的梅花都被你吃下肚，别人不就没花可赏了？」

「母后怎麽这般说话，那红梅饼确实好吃啊……」

出来走走本是为了散心，然而母亲和妹妹的欢声笑语听在他耳里，不知为何甚是刺耳，他一阵心烦意乱，不愿打扰了母亲与妹妹的兴致，於是止住了前进的方向，转入另一头的林子深处。

然而，看到枝头上那些盛放的娇嫩红梅他更加心烦，三年前，他曾经和心爱的女人一家在这林子里一边赏梅，一边享用佳肴，没想到当天她便被劫匪掳走，落入敌将手中，险些身亡……至今他回想起当时的情况，仍觉得惊心。

他曾经是那样在乎她的，可惜她心里从来没有他，尽管他曾不惜违背众人的期望，为了和她相守做尽一切，她最终仍是选择了别人。

从那时候，他便知道自己该放手了，与其将她留在身边，不如祝福她，亲眼见证她的幸福，因为只有她真正地快乐，他才能感到快乐。

两三年过去，他一直以为自己办到了，然而对她不再执着後，他竟有些迷茫了，端坐在这高高的龙椅上，他不知道前方的路该怎麽走下去，更不知道要为了什麽而走下去……

坐拥天下一切，是他为了得到她所做的选择，但在他放手让她离开後，拥有世人所欣羡的这一切，只让他感到无尽的空虚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