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九章 姬雲
火炉里的柴火早已烧尽,只剩下干裂的灰烬。桌上的金炉余香袅袅,从壁炉缝隙中探出丝丝瑞烟。
陆星感觉睡的全身通透,以往下身不可动,他总是保持着仰躺的姿势,如今再无麻痹,他弯了弯腿,抱紧了怀中的被子。
锦被温热柔软,还隐隐传来九里身上独有的薄草香味。
九里。
九里?
陆星迅速睁开眼,小心翼翼地掏了掏被子,却发现里面并没有人。他骤然坐起,发现房间里也空无一人,他又嘘咳一声,只有阵阵回音响应他。
许是九里先醒了,见两人紧紧拥在一起,不好意思见自己。他不禁在心里埋怨自己,昨天实在太莽撞孟浪了,怎么能直接抱着她睡觉?想到这里,一丝红晕悄然爬上陆星的耳廓,他眼底万浪翻滚,光芒清亮,似蕴藏着无数耀眼星火。
当陆星穿好锦袍踏出木屋时,他连婚书该如何写都已经想好了,若有一面铜镜在前,他定能看到自己嘴角咧到耳边的灿烂笑容。
然而当他抬眼时,却看到院子里一抹陌生的娇俏红衣身影背对着他,正折下攀附在墙上的一条早已枯萎的柳枝,气质独特,风华无双。
他一怔,开口问道:“来者可是姬雲姨母…?”语气中有些不确定,因为这背影实在太过年轻了,袅袅娉婷之姿看起来就像一位二八少女,怎么会是九里口中所说的在谷中修行数十载的姨母。
姬雲转过身,带动她的衣襟在空中翻飞。她穿着一身如成亲般的正红色蝉丝红烟衫,裙摆处绣着极为精致的飞舞凤凰,一席金枝长裙席地,落在雪地上十分鲜艳明媚,她梳着繁杂的惊鸿髻,发间只用了一根金丝琉璃五彩飞天玉簪,却显得十分华贵,细长剑眉底下的双眸如天上稀星,凉薄红唇微抿,打探了陆星半天,平静的眼底渐渐变得波澜翻滚,一开口便意味深长的反问:“你与大顺朝的成安王是和关系?”
陆星惊愕,未来得及思考,便开口答道:“成安王乃是家父,我是成安王世子陆星除。”
姬雲早猜到了,点点头,又问道:“你母亲呢?”
“慈母九年前便因病去世了。”陆星答道。
“司徒涟真是短命。”姬雲摇摇头,语气很是遗憾,捏着枯枝,转身打算离开。
听见母亲的名字,陆星双眸渐寒,原本松懈下来的心顷刻间便竖起了万分防备。“敢问姨母,九里何在?”他心底虽然十分疑惑,却来不及打探姬雲与自己父母的关系,如今他只关心九里在哪,身上的伤可无碍?
“你叫我什么?”姬雲斜眼看着他,“我是你姨母么?”
陆星一愣,说不出话。
“你叫我谷主即可,扯劳什子亲戚关系,我才没有成王府的亲戚!”姬雲低哼一声,拎起裙摆准备离开,又回头补充道,“你收拾收拾,天黑前我就送你出谷。”
出谷?陆星心底升起抗拒,连忙道:“谷主,我还想见九里一面,可还能在谷中暂住几日?”
姬雲打量着陆星,那双潋滟桃花眼简直和他的母亲司徒涟一模一样,她越看越不耐烦,“你的腿不是好了么,毒也给你解了,你还想赖着不走了?”
陆星见再住无望,只央求能再见九里一面。
“九里中毒难治,我将她带上了绝云山山顶的药泉上泡着,你若是今天能登上那绝云山,你就去见她罢。”姬雲懒懒的答道。
“中毒难治?”陆星不解,“我昨天已经给她喂了解毒丸,怎么还会…”
姬雲将枯枝狠狠丢在地上,恨恨道:“你应该去问你们皇家的锦衣卫,为何要对一个小女孩用上剧毒的六蜂针!”
“锦衣卫的六蜂针?”陆星怔住,待他回过神来,姬雲早已消失,她脚下的枯枝也不见了,只留下一句话回荡:
“陆家小儿,你若是在绝云山上丢了性命,我可不会像小九那般好心救你一命,你最好能挨到明日卯时,留下一口气让我将你丢出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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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星在院中微微愣神,过了一刻钟后才醒神。回到木屋,看见桌上摊开的那副丹青,他温柔摸了摸画上女子的脸,眼神决绝,眸光闪烁,他将画卷仔细折好,收进胸前。他转身,眼角却瞥见了昨天被他扔在地上的褡裢。
昨日九里到底去做了些什么?为何会重伤归来?他心底疑问窦出,捡起褡裢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他一眼便认出了纸袋上寿喜光杂铺五个字,只见褡裢里散落着各种各样的糖果蜜饯,可惜大多碎成小粒,连装着蜜饯的八仙盒都已裂成了两半,不知是被剑气劈开还是摔在了地上导致的。
陆星瞬间了然,身体止不住的战栗,瞳孔微微放大,他握着拳猛地砸在了桌上。
桌上的蜜饯糖果震了一震,又散开来。看着染了血斑的龙须糖渣,他僵硬的塞了颗完整的龙须糖入嘴,龙须糖入口即化,隐隐缠着些腥味,他闭上眼,身体顺着桌脚滑落,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胸口。
陆星如坠冰窖,心底深处涌上一拨又一拨的懊悔和内疚。
他为什么要埋怨药苦,若不是他,九里也不会出谷为他买糖,陷入如今病危的境地!
“你赶紧吃了,就不苦了!”耳边还回响着九里清爽稚嫩的声音,他心中苦涩,觉得这龙须糖也不像以往般甜腻了,还有些发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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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后。
陆星如僵硬的木偶一般走出木屋,眉眼间尽是晦暗之色,修长白皙的手里点点星星的沾了些突兀的黑墨。
木屋内,一张红纸被麒麟镇纸压住,一角随风飘飘,上面的墨迹还未干透,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婚书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羣祥既集。二族交欢。敬兹新姻。六礼不愆。羔鴈总备。玉帛戋戋。君子将事。威仪孔闲。猗兮容兮。穆矣其言。
此证
陆星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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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星望着高耸入云的绝云山,想起那时两人同骑一马,她似有些委屈,抱怨自己爬不上绝云山。
连她都爬不上绝云山顶,那他可以吗?
陆星从怀里掏出一颗蜜饯,塞进嘴里,他慢慢嚼着,感受弹牙口感,嘴里甜的发腻。
情之所至,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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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雲将熬制好的药盅端到温泉旁,看着少女在泉内静谧的躺着,捏了捏她的鼻尖。
“你这小祖宗真不省心,我出关还没来的喘口气就赶来伺候你,真是个小混蛋!”姬雲直接将一颗灰靛色药丸合着汤药粗暴的灌进了九里嘴里。
九里呛了几口,眉眼微蹙,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少女初长成,眉眼已经十分像当年的旧人了。姬雲拂起自己腰间的长发,坐在了温泉旁,在热烟氛氲中,她想起天未亮时走进木屋看到的一幕。
俊朗少年隔着锦被紧紧的拥着少女,下巴靠在她的脑袋上,两人青丝交错,缠绵如画,少女拥着他的手臂,两人双手紧握,如胶似漆。
她一眼就看见少女唇色全无,呼吸绵长近似无声,好不容易将两人分开,她一搭脉,发现九里身体寒凉,毒入骨髓,再晚来两个时辰,就算将老祖萝伽氏请出来都没用!姬雲吓得心都差点不跳了,赶紧费了全身精力将九里带到绝云山顶的沾若泉泡着,将其体内毒素逼出,再服下保命金丹,终是将九里从地府里拉出来了。她刚刚去木屋可不是去散步的,而是为了折下最后一根拂天鹧鸪柳枝,做成保命金丹的药引。
“果然碰上陆家人定没好事儿,就该让那小子也受点苦。”姬雲瞥了眼九里,“还想见你一面,做他的黄粱大梦去!”
“阿星……”姬雲刚准备起身离开,就听见九里嘴里呢喃着少年的名字。
“你个小没良心的,也不看看是谁救了你!”姬雲捡起几块石头,扔进温泉里,“和你娘一模一样!”
绝云山耸入云霄,爬到山腰便能人累的脱皮削骨一遭。绝云绝云,不单单是因为山脉入云,更是因为能绝了别人的命去。她费了好一通力气才连带上九里上山泡泉,又跑下山去给她折了拂天鹧鸪柳枝,这一天两趟下来简直要了她一条老命,放眼天下,还有谁能对她这样豁出了命般的好!
石头噗通的掉入泉水中,溅起几波水花。
“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大罗金仙转世,哪来这么多泛滥的善心?!”姬雲就地坐下,调理心脉,“还不是因为姬空谷连半分鬼影都无,我是没事做啊…没事做闲的!”。
姬雲刚一入定,便听见山中响起尖利的鹰唳,响遏行云,她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神色复杂,顿了顿喃道,“倒和他那人面花萝卜心的色胚爹不一样,愿意为了一个女子进绝云山,还挺勇敢,”又转身看了看朱唇微张的少女,无声的叹了口气,“也罢,留他一条命,日后好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