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亡我乡(二)
节气过了,鬼魅魍魉回了阴间,凡世也跟着平和起来,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的,但崔家却沉浸于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从社戏归来后,崔婶便一病不起了,半死不活的躺在炕上,整日只进点米食,也不说话,就是睁着肿胀的眼,望着媳妇流泪,老脸都被咸咸的泪水腌出了红疹子。
真是把雉娘给急坏了,李臣赶着骡车到附近庄县请了几位郎中,都说患的是癔症,也就是心病,开了几副安神的药,也没见个好转。
乡邻都说,天老爷心歹,见不得人过好日子,崔家瞅着光景越来越红火,偏偏就出了这档子事。
这几天小媳妇儿都睡不好,里屋稍有动静都爬起来,生怕婆婆出事,人也憔悴了,心神恍惚的,她心疼婆婆,今天一咬牙,要把那只心头宝般的母鸡给炖了,想熬吊高汤给老人补身子骨,“你命不好,平时也没舍得多洒把食料给你”,她边哭边宰鸡,手一滑剁到食指了也不知道,李臣从田里回来,看到这情景吓了大跳,拿炉灰止了血,扯布包了指头,硬赶着她回屋里头补觉。
在厨房里守着炉火,李臣坐门槛上想着心思,崔婶的那番话,可是让他尴尬,怎么看,自个和雉娘都不可能嘛。
倒不是嫌弃她嫁过人,如雉娘般禀性的好女人,谁娶到都是祖上烧了高香积了福的。
而是根本没起过这种花花心肠,一直当成妹子,当成亲人的人,突然说要许给你做婆娘,凭谁也绕不过这个弯弯来。
再说崔哥——嗯,应当唤刘哥,说不准还活着,哪能用蒙人的卜卦断别人生死哩。老的犯了糊涂,他们小的可不能跟着瞎闹腾。
唉,一想起这个家庭遭受的折磨和苦难,他就觉得心中有些痛苦,但这悲哀愁惨,七难八苦,凡人哪做得了主呢?除了跺着脚骂“贼老天”,也只能靠劳动和根骨坚挺着活下去。
在这大地上耕耘的生灵们,谁不是咬着牙关这么过来的?
……
雉娘睡不着,在被褥中辗转难眠,既担心婆婆的病情,又害怕那锅汤没熬好,白糟蹋了老母鸡的性命,大大小小琐琐碎碎的事儿走马灯似地在脑海里盘旋,叫人片刻不得安宁。
“……我做主,让你改嫁给他。”还有婆婆这石破天惊的说辞,仿佛个大石磨盘,轰地一下砸到脑门上,直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赖汉跟着走”,虽说乡下人不禁改嫁,但她崔雉娘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日复一日,她已经习惯了默默操持着一切,在冷冰冰的炕上独眠,扼守着属于自己的道义。
雉娘清楚婆婆是为自己好,但这里就是她的家,怎么舍得离开呢?
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在纷至沓来的思绪中,竟然掺杂了几丝喜悦,和解脱般的安心。
是什么时候,她把那姓李的怪家伙,当成了主心骨呢?那个能说会道,活像个靠嘴吃饭的逛鬼,但却懂得依靠双手,依靠实实在在的辛勤,从劳作和收获中感受欣喜的理儿。
他想买骡子,自个就把压炕底的钱都拿了出来;他说绣东西得看准市场,发家致富要多动脑子,她是个蠢女人,没那么多心肠,全听他的安排;他还想了个贩肥料的怪主意,也亏他想得出!但自个还不是趁着去临村帮忙裁缝的功夫,四下打听,看有没有人真愿意买。
她从他身上感到的那种信任和值得依靠,是从未在自己男人那得到的。
每个人心头都有着扇门,她上紧锁,插好闩,原以为就这么过一辈子呐,可现在她才发现,锁锈了闩松了,门虚掩着开了道缝隙。
不能再这样了,她是个规规矩矩的妇道人家,婆婆的浑话不能当真的……
想着,雉娘披上衣衫,用手指理了理喜鹊窝似地散发,轻手轻脚地走到厨间。
炉膛口合着,灶中泛起微微的火苗,汤散发着勾人口水的香味,只是没瞧见李家汉子,都快吃晚饭的钟点,今儿又有难得一见的荤腥,也不知去哪了。
……
月亮将乳汁一样的稠稠白光泼洒在人间,虫豸喓喓蛰蛰的叫声在旷野中时起比伏,估摸着大约九点钟的样子,李臣背着筐子,急走慢跑地顺着田埂小路朝村里走来。
村头就在眼皮底下了,草鞋却断了绳子,他放下荆筐,单着脚跳到路旁,借着月光给鞋绳打结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像被压抑的人语,还带着点哭腔,是从不远处的野草丛传来的,他记得那片地很有几座老坟茔,饶是不信鬼神,在这大半夜的,还是骇得李臣起了身鸡皮疙瘩。
“谁在那装神弄鬼地吓唬人呀?”李臣扎好鞋子,从地上摸了把土疙瘩,小心翼翼地弯着腰,借着夜色的掩护钻了过去。
刚走到方才声音响起的地界,冷不丁草堆里就冒出个人脑壳,俩人都没料到会突然出现个旁人,吓得直往后倒。
“是……李家兄弟啊。”对面的人吞吞吐吐地说道,仔细一瞧,居然是崔启年,这鬼家伙正打着赤膊,手还保持着套裤子的举动。
再瞅瞅,启年身后的草窝子里,有陀白花花肉乎乎的事物,背着光瞧不清晰,崔启年赶忙拿身体遮挡住,推着李臣,“快走开会,别瞧了,是咱家隔壁的秀玉。”
李臣这才明白是啥子事,臊得脸红了红,赶忙退出去,嘿,前不久还闹得要死要活的,现在两人倒勾扯上来,这世事人情真难以琢磨。
“我先回去了,你……慢忙。”李臣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拣起荆筐朝回走,崔启年在身后难为情地答应了声,又急急安抚着婆娘,“天黑瞧不真切的,再说又不是什么外人,羞什么嘛。”
“个死鬼,说了别,你还非要,狗嗅到鲜屎的劲头哩……”远远还传来章秀玉的啐骂,再多走几步,声响就模糊了,四周又恢复了宁静。
“没想到启年那德性,嘴碎人赖,真有人瞅得上他。”李臣好笑地想,不过别三心二意,万一又闹得鸡飞狗跳的,惊扰了老婶子,那他可会拿拳头狠狠修理一番。
晚饭没吃,肚皮瘪得直叫唤,李臣轻轻推开崔家的篱笆门,还没进屋,就瞧见雉娘傻坐着不动,眼神飘忽忽的。
……
小媳妇儿本来想一鼓作气地和怪人说道清楚,免得多起波折,可挨到月上梢头,万物寂寥,也没见对方的踪影,她待在堂屋里发呆,堵在胸腔中的气泄了,惟留下一股说不出来的酸麻在心头萦绕。
“想什么呢?”有人说。
雉娘愣了愣,才发觉,怪人正蹲在自己面前,对着她笑,还拿巴掌在眼皮子前挥来挥去,然后一屁股坐到她身旁,“别瞎想了,刘哥没事的,说不准当了官,等衣锦还乡时,你就是官太太啰。”
“嗯。”
“到时生几个大胖小子,婶子一乐,病就全没了。”
“嗯。”
“人活着,脚下还有土地,有什么绕不过去的难关,这可是你说的话。”
“嗯。”
“No`matter`how`long`night,the`arrival`of`daylight`Association.”
“我没发呆,别嚷怪里怪气的胡话。”雉娘以为他故意发出些怪音,想逗自己笑,勉强动了动嘴唇,站起来,“还没吃吧,还剩些汤……”
“哟,好的,对了,”他跑出门,把放在侧边的荆筐拿了进来,揭开蒙在上面的灰布,“你瞧。”
筐子里缩着三只毛茸茸的小鸡崽,两黄一黑,小东西大概困了,不叫不闹,闭着眼睑挤在一起,棉团似的。
“我知道你疼惜老母鸡,畜牲养熟了都有感情,喏,等养大了,一天三个蛋。”
普通农家不养鸡崽的,要抽时间看顾,又要多花食料,不如蛋既能自己吃,还好卖,李臣跑到临村才淘到这几只。
“不好养的,你挑了公母没?”
“呀,这倒没。”
“都是公的怎么办,谁家养三只大红冠子打鸣?”雉娘冷冷淡淡地说,“算了,我去给你热汤。”
李臣摸着头,他知道小媳妇多宝贝那只每日下蛋的“功臣”鸡,现在炖了心里肯定不好受,想让她有个寄托,得些安慰,跑得腿肚子都生疼,才买到的,没想到反应这么平淡。
“是我想太多了,这么倔强的姑娘,哪会为只鸡伤心不己呢。”李臣耸耸肩,他不知道,此刻在厨房里,雉娘正靠着墙,捂着嘴,无声无息地痛哭着。
门得合上,关紧,再拿脊梁死死抵住,这样才对得起道义,对得起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