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步行至黄昏(一)
阳头初初冒起的时候,泛黄的雾气在阳光的照耀下慢慢升腾着,逐渐消散。似乎才湿润起来的土地,又恢复了半死不活的贫瘠模样,歪脖子杨树上刚冒出半黍嫩黄的叶片,微微点缀着这棵望起来病怏怏的老树。
女人家的体力终究弱了些,崔雉娘才从沟子村行了十哩地,就觉得腿肚子抽筋,身上起了层黏黏的汗。
她拿袖子擦了把额头,慢慢挪到路旁,蹲下来吹了吹灰,小心翼翼地坐到盘出泥土的树根上,她左右张望,确信除了几只觅食的鸦雀,并无人迹后,才稍微掀起裙摆,褪下草鞋,揉着发疼的腿。
腿肚子瘦瘦弱弱的,指甲儿像细碎的瓷瓦,泛着温润的色泽,脚底燎了几粒血泡,钻心的痛。
村里人老笑话她秀气,活像个大户人家还未出阁的小姐,谁家婆娘不是大大咧咧粗手粗脚的,指着鼻子敢啐你一脸口水,卷起袖子堵住门骂,“你个等死的吃货”,羞得自家汉子连连告饶。
“你个寻死的逛鬼。”崔雉娘学着小声嘀咕道,她骂的是自己男人,一个游手好闲,能三五年不归家的二流子,才成婚没多久就拍拍屁股不见踪影,只留下自己和婆婆相伴为生。
还记得当初,她男人老是得意洋洋地念叨着,“高祖婆娘的名氏里也带个雉字,你就是我的雉姬。”仿佛拣了天大便宜似地,眸子里闪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快三年了,十四出头到虚岁十七,她已经从黄瘦的丫头完全长成柔软的小妇人,双颊肥嘟嘟的孩子肉早已消退,蜕出细长的瓜子脸,平平的胸脯也不知不觉间沉甸甸了起来,非得穿上裹衣才能包住,可她的男人还没回来,那些说过的话儿,甚至连他的模样,似乎都模糊了。
崔雉娘摆摆头,把胡思乱想抛开,揭开提筐上的灰布,把炕好的稻饼拧下一小块,饼硬,合着口水慢慢嚼着,才渐渐在嘴里弥漫出高粱面的香甜。
然后,崔雉娘听到了几下响亮的咕噜声,像闷闷的雷,惊得她跳了起来。
“您家卖、卖我一块好伐。”
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个怪人。
这是个落魄狼狈的男人,头发短短的,个子很高,但瘦,语音很怪,听起来像幽州人,却又添夹了江东那边的调调,非得琢磨半响才听得懂;穿着破破烂烂被挂花的黄外套,也不知是哪里漂的色染的布,黄得鲜艳极了,只是蒙上了一层脏灰,还有裤子和靴……
“卖我一块……”那人指了指饼,又指了指嘴。
“这是自家吃的,不卖的。”雉娘细声回答,紧张不安,生怕对方犯横,可她还得赶好几哩路,去县里卖了种好的姜,好换点盐巴,回去也是十几哩路,就一张饼,是她整天的吃食。
“给钱的,我有钱。”怪人似乎激动了起来,从裤兜里摸出几张粉红色挺漂亮,符纸般的事物,“这到底是哪里的郊区?怎么走了一天一夜都瞧不见公路?”他嚷着些莫名其妙的话,又渴求道,“您家行行好,我真饿坏了。”
崔雉娘看着这个男人越走越近,手舞足蹈地如患了疯症,心下怕极了,牙一咬从地上拾起块硬邦邦的泥巴疙瘩,狠狠砸了过去,临了又加上一脚,将怪人踹翻在地。
怪人真的饿得乏力了,直到小媳妇儿拖着腿跑出老远,回头时,他还捂着头趴在地上哼哼,有血顺着指缝淌落。
雉娘突然觉得有些不忍心,她壮着胆,蹑手蹑脚朝回走了一小段,犹豫了会,撇了一半稻饼,拔了把草铺好,将饼搁在草上。
“这半张饼,你先填填肚子吧。”她喊道。
……
在十里八乡,茂县算个顶繁荣的地界,正处于贯通南北的要道,往并州去的商贩车队、卷着毛口袋赶集的乡民络绎不绝,只不过早两年黄巾这么一闹,搅碎了安宁,人少了,官道也凋敝了,就连扬起的灰土都显得无精打采。
“狗娘养的,那李庄的李大户欺负人,老子迟早回来,硬得抢他屋子日他婆娘。”村西王家的后生就是这么赌着咒,嗷嗷学着什么死了又站起来了的口号奔去,丢下身后哭天喊地的爹娘,直到现在也没个消息,不知死活。
王家奶奶总眯着眼,晃悠悠地坐在门前,一见有人过往,就拍着皮包着骨的大腿,骂着“灾祸、灾祸。”
每次听到,崔雉娘心里就堵得慌,几次夜里都梦见她男人死在了哪处旮旯,尸骨归不了祖坟,喂饱了吃人吃得眼睛都绿了的野狗。
边想边走,走走停停,太阳狠烈,小媳妇像在蒸笼里蒸过一般,脸蛋儿红扑扑的,微张着嘴吐着热气,腋下的衣裳湿透了,轻轻就能拧出水来。
县城土黄色的围墙就在眼前。
雉娘回头望了望,来时的路上空荡荡的,也不知那怪人听见了她说的话,吃了那饼没。
她摇了摇头,把这点萍水相逢的小小挂念抛开,穿过县门,朝东角的来宝酒家走去。
大半篮子老姜很快换了一小油纸包的盐,青涩涩的颗粒,舌尖舔舔,咸与苦的味道就在味蕾中流窜,雉娘轻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这种糙盐吃多了烧肠胃、烂肺腑,在往年连普通农家都不用,只有些大户人家买来漱口。
来宝酒家的掌柜姓丰,奔五十的人了,他正盘腿坐在后堂的条凳上,脱了鞋子抠脚底的老皮,解释似地说,“听说又乱起来了,打南边的精盐现在都运不过来,别说姜,我昨天拿现钱去官盐铺,啧啧,足秤的官铸五铢,都买不到手。”
这是大实话,年景一不好,油盐粮米比绢绸都来得金贵,雉娘清楚掌柜店里不少这点姜,纯粹是怜惜自家老老弱弱的,赶别处还没得换。
“下次来我给婶子绣个荷包。”雉娘感激地说。
“我说崔家媳妇,”掌柜琢磨着问,“有小三年了吧,你家男人现在也没个音讯,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兵荒马乱的,谁家没个长短,遇点灾事?至少也立个牌位,敬点香烛,他在阴间也好有些钱财使唤鬼差,你也能……”
“他还活着的。”雉娘打断了话,声音尖尖的,她抓着衣角站起来,又局促不安地说道,“院里猪叫得慌,该喂了,我去帮忙把猪草锄好,等下就走。”
抠狠了点,扯到了嫩肉,老掌柜吸了口冷气,眼睛仍盯着雉娘的背影。
倒不是他临老又活泛了心思,想寻个偏房,这年月都过得苦巴巴的,谁架得住屋里头多添口人?
只是他家小子再过年就满十六了,世道乱,早点成家取个媳妇,生出孙儿来继承香火,他忙活了大半辈子,也就圆满了。
雉娘这姑娘他满意得紧,长得漂亮,手脚勤快,人也懂礼数,虽说命硬,死了丈夫,又大上一岁,好在没有生养,而且找个小寡妇当儿媳,也省了媒婆钱和彩礼。
自家谈不上什么大户,但至少有家酒铺,口袋里活钱也有些,嫁过来总比守着寡,还得养活婆婆要好。
可她就是不松口,也不知姑娘家家怎么想的,就这么倔傲,放着美日子不要,唉……
老掌柜打着自个的算盘,百思不得其解。
……
***里的两口猪哼哼地埋着头,在食槽中拱来拱去。牲灵倒不知什么疾苦和忧愁,吃得欢乐睡得甘甜。
崔雉娘从水缸里舀了勺水,把手冲干净,挎着空提筐从偏门走了出去。
“快响午了,留下来吃口?”掌柜婆娘正在灶台前忙碌,她隔着窗棂对心目中的准媳妇喊道。
“不了,我还赶着去拾把茅草,晚上要用的。”雉娘回答。
世道不太平,天老爷也跟着怪异起来,方才还闷热得催人一头大汗,这会儿就变了脸,布了乌云行了阴雨。
初春的雨水湿濡得像男人劳作后,顺着脖窝子流下的潮汗,小媳妇微弯着腰,努力朝前倾着身体,护住篮子里来之不易的糙盐,用别扭的姿势小步跑着。
平芜上的风帮凶似地刮了起来,卷起烂草和灰土,让天阴仄仄的黯淡无光。
疾风吹冷雨浇的,饶是精壮的汉子也得避让三分,可不知打哪来的怨愤之情,让雉娘咬着小白牙,硬挺着朝家的方向赶去。
记得尚未出阁时,娘亲老摸着她的头,唠叨着,“你身子骨打出娘胎起就弱,性子又倔,活像头犟驴,宁可挨鞭子也要赌气,以后得寻个知冷暖,懂得疼人的夫家。”
但现在,她早已清楚,能倚靠的只有自己。
对于相貌已然模糊的夫君,她没有爱,却也没有怨恨,只是想,“嘴里说着要闯出个人样,可丢下家里不管,就是你想要的人样?”
有些不屑,有些鄙夷。
依然努力维持着家,赡养着年老的婆婆,守着望门活寡,等待着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归来,早已不是对她夫君的感情,而是道义。
雉娘没读过什么书,说不清大道理,但她比谁都明了,道义二字该在心底如何书写。
她走了,家就散了;她走了,婆婆谁来养活?她走了,岂不是和那个逛鬼一般无二?
夹着灰土的天水迷了眼,风雨嘲笑似地更猛烈了,雉娘胡乱抹了把脸,绕开路面上坑坑洼洼的小水潭子,寻摸着找处避雨的地方,身子湿了等会熬碗老姜水就成,盐被淋坏了就全完了。
然后,她又望到了那棵歪脖子杨树,那个浑然不觉有雨,痴傻着望天的怪人,还有,一旁被雨泡烂的半块稻饼。
“这是哪儿?”仿佛见到救星似地,怪人看到她,急匆匆地嚎道,“没有公路,没有车辆,不是郊区,我到底来了哪里?现在什么年代?,莫非……”
完全语不着调的话,雉娘没听懂,她盯着那被人不屑一顾的饼,小声说,“你不是饿了么?怎么没吃?”
怪人抱着头,自顾自的在那里哀怨,“完了完了。”整个人几乎都要疯了。
“……那饼?”
“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在我耳边念叨着什么烂饼。”怪人发泄地吼道,脸扭曲得凶神恶煞,甚至还站直了身体,示威般地用脚践踏着稻饼,让它散成碎末,和满地的泥巴溶为一体。
雉娘本应该走,对这种不知好歹的疯子,最好是绕路而行,但心底升腾起的那股儿怨愤,让她一时间忘了对方是个高大男人,等小媳妇回过神时,已经扬起手,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你作践自个,我管不着,但你别作践吃食!”雉娘回吼道,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住了,她连连逼问,“你死了爹妈?去了婆娘?还是失了田地?好大的个子,有手有脚的,哀嚎个什么?”
那下巴掌仿佛让怪人清醒了几分,寻回了理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脚,呢喃着,“我爸妈没事,有事的倒是我,沦落到这里,什么都没了。”
边说着,怪人俯下身子,从泥土里抠着稻饼的残渣,捧在掌心里,“我没想着糟蹋粮食,只是刚才又慌又怕的……”
这话条理清晰多了,听起来像个逃难的,路途上和家人失了散,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被癔症堵了心窍。
而且瞧举止也不是个蛮霸乖戾的人,这让雉娘心安稳了下来。
方才冒着雨赶路耽误了吃饭的时辰,现在倒不觉得饿了,雉娘暗叹了口气,把另半张稻饼从提篮里拿出来,塞过去,“好生吃了,别再作践掉了。”
她窥了窥天,说话功夫,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已经小了许多,只剩下麻麻的水点子,小媳妇整理了下衣裳和头发,刚想走,却仍看见怪人捏着饼,失魂落魄的。
“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找家人。”雉娘提醒着,既然发了善心,就帮到底吧。
“找不到了,我都不晓得日后该怎么办。”怪人嗫喏,眸子里一片雾气似地迷茫。
雉娘也想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词句,她只是觉得,一个大男人本该顶天立地的,遇点事就露出妇人样的软弱模样,实在入不得眼。
于是她再度走过去,提着怪人的手让他把饼往朝嘴里送,“还不够么?”小媳妇儿声音低低的,却透着股铁似的坚强,“人活着,脚下还有土地,还不够么?”
雨停了,风息了,野草黄瘦的枝叶沾满亮莹莹的水珠,阳头从云层后冒出来,一瞬间,便驱逐了黯淡的阴沉,带来光亮,躲雨的小虫似乎以为又到晨曦时分了,纷纷唧令着欢鸣起来。
怪人愣了半响,埋下头,狼吞虎咽地吃着稻饼,差点噎到。
“已经够了。”他说,满是污垢的脸露出苦涩,但更多的是解脱般的笑容,“我姓李,单名臣,嗯,这年代的人都该有字吧,那我……字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