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沟村的婆娘和汉子(二)
崔雉娘正蹲在灶台前,朝膛口里扇着风,天有些阴,茅柴晒得不够透,烧起来带着种低沉的噼啪响,黑烟窜了出来,呛得小媳妇直咳嗽。
锅里蒸着青芋,她还钩了点糯米糊糊做浆,糯米芋头可是好东西,吃起来又香又软,还顶饿。
估摸着火候已经够了,雉娘拿手背擦了擦脸颊上的灰,揭起锅盖,夹着香味的蒸汽升腾而起,让她喉咙管揉动了几下,偷偷咽了口唾沫,禁不住拿筷尖夹了一小坨,朝嘴里送,马上又被烫得直吸气。
“你这个偷嘴的媳妇,没规矩。”崔雉娘捶捶脑袋,自娱自乐地说道,然后笑眯眯地摆出碗。
大碗冒尖的是婆婆的,她最近胃口不好,吃不得干巴巴的谷物,想必今儿能让婆婆美美地吃上一顿。
小碗的是自个的,年青人尝尝鲜就够了,可不能把嘴惯刁了。
我们可以看得出,这个性子简朴的小媳妇儿心情不错,确实,对雉娘来说,最近的光景日月蛮顺利的。
特别是把田地租凭给了那个怪人,可是省了一桩心病,这田在官府登记造册的,得按亩纳粮,她又没气力种,等于背了个大负担。
也舍不得卖,只要还活得下去,没庄稼人考虑卖地的,土地是命,是家,是根基,得守着一代代传下去。
从田地里解放出来,她就可以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雉娘手巧,绣的荷包漂亮极了,针脚下得准,粗略一看找不到裁缝过的痕迹,很有些“天衣无缝”的感觉。
前不久县里户槽家的夫人看中了她的手艺,还请她去教导未出阁的闺女做女红呢。
瞧瞧,她一个乡下姑娘,能去给千金小姐当教习,换以前想也不敢想。
日子瞅着是越来越美了,可她男人还是一点音讯都没。
每次和乡邻唠家常,总有人问,“哎,你家汉子有消息了没?”见她摇摇头,总是同情地叹息,都说不值。
她强颜微笑,“男人嘛,在外头有大事业,在家守着女人算不得好汉。”
谁能想到这笑容下掩藏的苦呢?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我又不稀罕自个男人多有出息,只要人还活着就够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到时圈窝鸡,养几只猪崽,安稳地过日子……”
小媳妇儿伫在桌前,有点儿痴,眼睛湿湿濡濡的。
模模糊糊的人语从外面传进来,是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婆婆和谁说着话。
“崔婶,屋里头好香呀,刚走到门口就闻到了。”
“唷,吃了没有?”婆婆的语气挺高兴,然后就听到她在外头喊,“雉娘,多盛一碗,李娃娃来哩。”
“哎哟,我吃过了才过来的,昨儿起夜,在圃子里逮到只兔子,专门带两条腿来给您家补身体,肥得很。”来人也乐呵呵的,听声音是那个怪人——好吧,一年多时间接触下来,雉娘也不觉得他有多怪了,只不过这绰号讲顺了口,半会改不过来。
婆婆责备了几句,说他太讲礼数反而显得生疏,又急急地问,“你上回说的那个什么手相准不?我儿真的没事?”
“放心,看您家手相,福禄命贵气得很,注定能抱几个大胖孙子,这就说明崔哥铁定没事,不然,这孙子哪里来的?”
雉娘听着屋外的家常话,本有些阴的心情稍微放了点晴,嘴角不禁露出淡淡的笑,这怪人嘴巴就是厉害,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相术,专看手心的皱纹,什么寿命纹福禄纹讲得头头是道,话又只挑好听的说,不知道把婆婆哄得多开心,往日颓靡的精神都旺盛了许多。
刚开始时,婆婆还不乐意和个陌生人来往过密,连说收留了他一遭也够仁至义尽,毕竟是外姓旁人,不知根底,现在,婆婆待他就像待个亲儿子似的,有点好吃的都惦记着让她添碗送过去。
“我先把兔腿搁灶上去……”雉娘听到这话,赶忙擦擦仍有些湿润的眼角,怕被人察觉自个先前哭了一场,背对着门,假装着忙碌起来。
虚掩的柴门“咯吱”响了声,“是粉蒸芋头呀,难怪香味飘得那么远。”李臣把脑袋探过来,深吸了一鼻子香气,又熟门熟路地把兔腿挂到杆子上——这竹杆子还是他住崔家时帮忙弄的哩,用刀劈了一排钩角,方便极了——“还多块兔皮呢,刚削下来。”
雉娘接过皮子,比量了下,想了想,“做垫子小了,鞋套子还不错,但只够半双的尺料,嗯,盐还有多,不如腌透了,给裁剪个皮垫肩,这样耐磨,你打短工搬重物正用得着。”
“我是想你留着给自个做点什么。”李臣连忙推辞,他是来送礼的,怎么能反而加重别人家的劳务。
雉娘摇摇头,“我个女人家要皮货干什么,难道绣朵花戴头上?”边说边用手掌量着李臣肩膀的宽度,又叮嘱,“估摸还得用点厚布做衬边,你那穿烂的衣服可别扔了,到时正派得上用场。”
这话是加重语调说的,李臣刚来村子时的那条被褥,睡了不到小半年就烂得千疮百孔,他见怎么也缝不好,干脆丢掉了,结果被雉娘直骂败家,说还能去裱窗户,再不济也好扯出点碎料当补丁布。
小媳妇儿到现在还有些耿耿于怀,这么不珍惜东西,不是过日子的道理嘛。
李臣抿着嘴,静默地听着唠叨,看着她聚精会神比画着兔皮的尺寸,阳光偏斜,从窗棂间透进来,映着雉娘耳廓后细细淡淡的茸毛。
“这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李臣在心底叹气,换他来的那个年代,这岁数的女孩正是天真烂漫没心没肺的时候,人世间的一切都是美好值得享受的。
和她们对比,雉娘简直早熟得可怕,李臣甚至挺敬佩这个守望门寡的小媳妇,这一年多来的生活,已经让他知道,靠自己的肩膀顶起一个败落的家,可不是嘴皮翻翻那么简单的事。
这是种多么坚韧的心境呀,换他自己十六岁时,如果遭遇这世情,估计会哀怨着崩溃。
“刚才村里来了贩子,货还不错,价格也公道。”。
“哦,你没乱置办什么吧,知道你不久前帮鲁家办白喜,得了赏钱,但也得省着花销。”雉娘低着头,拿石子在兔皮上画着下刀剪时的记号,随口回答。
李臣清清嗓子,故作神秘地说,“我倒挑了件好玩意。”他把别在裤腰带上的发钗抽出来扬扬,准备给对方个惊喜,“送你的,年轻姑娘家家的,拿个木钗子绑发髻像什么话。”
崔雉娘吃惊地望过来,又仰着头仔细瞧李臣的脸,瞪圆了眼睛,然后,她放下皮货,一把抓住灶台上的铲子,想吼骂,又怕院子里的婆婆察觉,只能压低着嗓音,恶狠狠地质问,“你想打什么鬼主意?”
她倒把李臣骇得一跳。
“这得十几个大钱吧,你无缘无故送这么贵重的礼干什么?图我没男人在家?”小媳妇像只发怒的小母鸡,颈脖上的茸毛似乎都立了起来,挥着手里的锅铲,“信不信我给你一狠家伙?”
李臣哭笑不得,“我只是看你平日没什么饰物打扮,就买了根钗子,权当报答你收留的恩情,”他后退,贴墙,蛮怕脑袋被冤枉地挨了一狠家伙,“只是礼义,你想哪去了?”
天地良心,他还真没想到这层,单纯觉得小姑娘把自己打扮漂亮点不是坏事,在来时的年代,和相熟的女孩吃吃饭,送点小物什,嘻嘻哈哈一番不算什么,完全不涉及到男女之情嘛。
“礼义?你怎么不买米买肉?这龊玩意算什么?哪有给别人媳妇送头钗的道理?”雉娘半信半疑,细细喘着气,“你还真是个怪人。”
崔家婶子在院子里喊,“雉娘,芋头熟了就端出来,别闷太久把水蒸干啰;李娃娃,你千万别急着走,好歹吃点,等会有闲再给我儿算算命……”
“知道了,我在起锅,马上就来。”雉娘回喊,然后捂着胸口,让气平息。
“你也不像那种人,过冬住我家时,我晚上提防着呢,也没看你有歹意。”她等气顺了,说道,“不过你好坏也懂点礼数,这钗子我不会收的,你也老大不小了,留着自个娶媳妇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