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羽织
【西沉记章六羽织】
并非万狐入册大会期间,涂山最顶峰高耸入云,隐没在云雾之中,若非春凝奶奶引路,我和东升是找不到通向狐仙殿的路的。沿着山后隐蔽石阶向上走,在九曲回肠的八百一十级台阶之后的山峰上,有一间暗门,春凝奶奶走上前对门说了暗语,三拍一推,门便开了,原来是一条密道。春凝奶奶念了个燃灯诀,指尖一点,原本黑漆漆的暗道便霎时灯火通明,我和东升不禁惊呼一声,春凝奶奶道,“这是通往狐仙殿大殿的一条暗道,道中机关重重,岔路极多。你们两个小家伙要跟紧我,否则走散,是至死也出不去的了。”
春凝奶奶这话说得严肃,我和东升便也都不敢造次,点头应下。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得我脚掌发麻,春凝奶奶方才在一扇木门前停下,从袋中取出锁匙,命我和东升退后,口中念念有词,“在下春凝,带此次望舒祭典狐仙舞者前来取玉白羽织,惊动仙使,还望勿怪。”春凝奶奶将锁匙捅进门上锁孔,就在那一霎那,那扇门中间竟出现巨大漩涡,暗道中莫名刮起大风,我和东升险些被吹得跌倒,风过之后,竟原地出现一只巨大重明鸟,双目双瞳,四色羽毛,他仰天嘶鸣一声,双翅一鼓,一阵飓风正迎面朝我吹来,我一时未能坐稳,竟向后翻滚了好几米远。狼狈地起身又走回来,那重明鸟的四只眼珠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又盯着东升看了看,然后对春凝道,“竟又过了百年,这次来的是新面孔。这几百年了,竟未曾想此次是只白狐,倒稀罕。春凝,狐仙舞又多了一位传人么?”
“东升,东升,”我极小声地凑近东升耳朵道,“你看这重明鸟,真的跟古书里写的一样,虽然叫声像凤凰,但长得就像鸡。”
东升还未回话,我的话音未落,那重明鸟又嘶鸣一声,一股飓风劈头朝我吹来,这次我是毫无准备,被那风刮得在暗道中打了好几个滚,一头撞在壁上,痛得我咬牙切齿。春凝瞧我这狼狈样子,叹了口气,“仙使莫怪,西沉年纪太轻,口无遮拦,待我回去定治她不敬之罪。西沉,这是狐仙坐骑重明鸟,乃是女娲娘娘座下上古十兽之一,狐仙功成之后,便奉命在此镇守狐仙殿,小孩子不懂规矩,还不赶紧行礼赔罪!”
被教训了一顿,我也不敢再造次,只得伏在地上朝着那重明鸟行了大礼,重明鸟也算是深明大义,不跟我计较,转而将目光投向我身旁的东升,“春凝,这孩子这长相,真叫我想起一位故人,莫非——”
春凝及时打断了重明鸟的话,开始打哑谜,“不错。那日万狐入册大会,冬银与你所说,句句属实。东升,还不快向重明仙行礼?”
“什么什么,东升长得像谁?”我又来了兴致,忘了礼数,不过这回我及时意识到了错,没等春凝奶奶教训就赶紧闭了嘴。那重明鸟也不回答我的问题,收了双翅,让出一条道来。
“春凝,请吧。”
通过重明鸟镇守的通道,便是直通狐仙殿大殿了,玉白羽织便放在正殿狐仙画像之下的玉盒之中。重明鸟双翼一挥,一阵青烟散去,他已化了人形,是位头戴金冠,身着红衣的年轻男子,以他为首,春凝在后,我和东升站在殿外,先向狐仙像进香。狐族这么些个繁杂礼节是一项也少不了,我本嫌弃这些礼节繁琐,可如今见了狐仙像,竟心中漫溢着憧憬崇敬之情,主动伏下身去跪拜起来。
“女娲神座下重明鸟,奉娲皇之命镇守狐仙殿,拜见狐仙。今望舒祭典在即,族中五尾苏春凝携狐仙舞者前来迎取玉白羽织,望狐仙保佑狐族,岁岁安好,望舒平顺。”重明鸟于蒲团上行了礼,春凝也行礼,我刚刚已经跪拜一次,此刻又赶紧再次行礼,四人之中唯有东升行礼潦草,他向来如此,我白了他一眼。
礼毕,重明鸟从那案上玉盒中取出了那件玉白羽织,双手捧了,递与春凝,“春凝,明日便是望舒盛事,我今年也是无福欣赏了。只祭典之后的时令鲜果,可别忘了我的一份。”
“这个自然,”春凝奶奶接过羽织,转身向我,那羽织捧在她手中,好似一堆雪般的柔软轻盈,散发着月色光芒,这番景象,竟又让我想起那日的狐仙来,“西沉,明日穿上羽织一舞,切不可有半点差池。羽织乃狐族圣物,不可亵渎。”
我心下自然欣喜万分,伸出手去接那羽织,羽织虽层层叠叠,捧在手里却轻似无物,想想练舞的辛苦,此刻我真是恨不得立刻把这羽织穿上,春凝奶奶似乎看出了我的企图,拿木头拐杖敲了敲地,“西沉,羽织只有望舒之夜可以穿,月圆之时,仙力最盛,你此时穿上,也化不成人形的。仔细保管,若有半点错漏,看我不给你点真颜色瞧瞧!”
我知道春凝奶奶是族中最刀子嘴豆腐心的,我可不怕她,但我怕她手里那根木头拐杖,于是赶忙应下。春凝奶奶好像还有些不放心我,又关照东升,“东升,你是最稳重的,嗔嗔若是胡来,你可不能随着她,若被我知道,你也得罚!”
“春凝奶奶,嗔嗔胡来,你罚她,关我什么事啊。”东升不服,“衣服不是我穿,舞不是我跳,我还受罚,这也太不公平了。”
“我不会胡来的!”我赶忙作保证,“奶奶,我一定不乱来,我保证!”
“最好是这样。”春凝奶奶冷哼一声,转身又向重明鸟行礼告别,带着我和东升下山。明日就是望舒祭典,今夜的月亮已经很圆,此时我和东升都已修成二尾,有了些许仙力,便能感到这涂山山顶仙气升腾,果然是月圆之夜即将来临之兆。
待回到洞中,我将羽织细心摆在了桌案上,饭也不吃,只痴痴地望着那羽织发呆。东升见我这副傻样,忍不住道,“嗔嗔,你再这样看下去,羽织都要被你看出个洞了。看着也没用,不如早些休息,小心明天打瞌睡,从祭台上摔下来。”
“东升,你说这羽织这样美,狐仙姐姐也是天下第一的美人,要是她穿上该有多好看啊,”我看着那羽织道,“也不知道我穿上是什么样子,能化成什么人形,若是能和狐仙姐姐有几分相似——”
“明天不就知道了。”东升把散落在榻上的书简都收进书柜里,又拿出本《秋水》来,“在这里想也是白想。春凝奶奶可跟你说了,今晚不可以穿,你可不要胡来。”
我滴溜溜转了一圈眼珠,忽然坐直身子,朝东升挤眉弄眼露了个讨好的笑脸,“春凝奶奶现在不在这里,东升你不告诉她,她就不会知道,而且今晚穿了也不会化人形的,她就更不会知道了,你说——”
“我说了你不要胡来,”东升不买账,转身看书不看我,“你自己犯规可不要拉上我,末了我又连坐,白挨春凝奶奶一顿打。”
“怕什么呀!”东升越不干,我越是来了劲,我心里一动,趁他不注意一把从案上把那羽织取了下来,悄悄凑到他身边,一股脑地便把那羽织往他身上套,“你先穿!你先穿一次,我再穿,这样你也犯规了,要挨打也不算是冤枉你!”
“嗔嗔你干什么,住——”东升一下子没有防备,被我拿羽织套了个正着,我俩在榻上扭打起来,我一个前扑推搡了一下,东升被我一下子从榻上挤了下去,连狐狸带羽织滚下榻摔在地上,他气冲冲地从地上站起来,我知道自己闯了祸,正想要赔礼道歉,那羽织竟发出浓烈的月色光芒来,将东升整个包在中央,那光带着白烟越来越亮,渐渐地看不清楚东升的样子,我一下子慌了,也跳下榻想要冲进那光中看看发生了什么,就在此时,那光渐渐暗了,白烟也逐渐散去,站在我面前的却不是东升,而是我从未见过的一位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面容清秀好看,我之前只见过冬银秋坪和狐仙所化的男子人形,秋坪富贵浪荡,冬银是老成持重,狐仙则俊美撩人,而面前误打误撞穿上了那羽织化作少年人形的东升的模样,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大约因为东升仙力也是不足,也不是月圆之夜,所化之形并非成人,但却也剑眉星目,姿若庭风玉树,虽然穿着那羽织很是不伦不类,但我却看得有些发怔,只因此刻的东升竟全不似的往日所熟悉的东升,倒像是我从未见过的英俊少年,我只觉心跳得厉害,四目相对,都一句话不说。
“怎么?闯祸也要拉上我垫背,是吗?”东升先反应过来,见我呆若木鸡的样子,也不着急把那羽织脱下来,先对着我脑门就是一记栗凿,他此刻是人形模样,我却还是狐狸,比我高出许多,我被他这一敲敲了个醒,在原地跳脚。
“好了!你现在也穿过这衣服了,要闯祸一起闯,要挨打一起挨打,你快脱下来,我也要穿!”见东升化了人形,我更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快脱下来!轮到我了!”
“不,”东升不理会我原地跳脚急得不行,反而蹲下身来揪着我的后颈皮把我拎了起来,拎得高高的,我四脚悬空,心里害怕,却又恨得不行,在空中乱抓,他却笑了,“原本我不觉得修人形有多好,如今看来也是不错。”
“什么不错?你快脱下来,我说了轮到我了!”我被他揪住动弹不得,拼了命地想要转头去咬他,“你还不是沾我的光!我可告诉你,我恼了,等下要抓你满脸花,我要咬你的耳朵,咬你——啊呀!”
还没等我说完,东升冷不丁地忽然松了手,我便毫无防备地从半空落了下去,吓得我闭了眼睛,就在我已经准备好摔在地上的时候,却并未如我想象一般地疼痛惨烈,就在我要落地的一霎那,东升蹲下身又接住了我,我便整只狐狸掉在他腿上,脸面全无地被他像接花球一般环在怀里,我却是吓得浑身发抖,半晌才反应过来,还没等我开口大骂,东升已经站起身,我怕他又突然松手,伏在他臂上一动也不敢动,他却往榻边走去,将我放在榻上,而后脱下那件羽织,脱下羽织的一瞬间,东升又变回了原先的狐狸东升,我被他这般耍,气得肝颤,趁他刚刚恢复,便从榻上一跃而下,当头将他砸倒,两只狐狸在洞里滚了几圈,我用前爪摁住他,“现在你可没法了,我要好好教训你,非要揍得你明日起不来才罢手!”
“嗔嗔,我还真想不到,化人形原来如此有趣,”东升并不惧怕我的威胁,“如何?刚刚是你要我先穿那衣服,如今你也看到了,还像你想象的一般么?”
“我,我——”我本是闹着玩,根本没有想到东升可以化成人形,被他这样一问,又想起刚才东升人形的模样,我不怎的口齿都有些不伶俐,“你耍我!我让你穿那衣服,没有让你拎我起来,没让你把我从半空抛下去,我,我——”
东升突然两只脚一用力,刚刚我还占着上风,此刻却是东升在上摁住了我,“你陷害我,让我穿那衣服,挨春凝奶奶的打,我为何不能教训你了?刚刚怕得动都不敢动,现在倒胆子大了起来,你刚说要好好教训我,是要怎样教训?”
“你松手!”我拼命地踢腾,却半分也动弹不得,“东升!我恼了!你再不松手,我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你这个坏东西,分明就是耍我,坏东升!你这只坏狐狸故意吓唬我,我可真生气了!”
“羽织就在那里,你还要穿么?”东升看着我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却笑得前仰后合,“不是我要吓唬你,是嗔嗔你胆子太小,光有嘴上功夫,却还是这样笨!”
被东升这样一闹,我连偷穿羽织的心情都没有了,又怕东升化了人形是那样的好看,我若变出个丑八怪来铁定被嘲笑,我忿忿地将东升推开,头也不回地跳回榻上卧下,把脸整个埋进尾巴里,只留了两只耳朵在外边。东升却像是高兴得很,笑个不停,我知道他是耍了我在得意,便更是气得一动不动,他唤我我也不理,推我我也不睬,这样来回几次之后,东升知道我是真生气,便不再笑,在我身旁坐了下来,他这样不说话,也不笑了,没了一点动静,我反而有些不自在,便又坐起来,东升正瞧着我看,我忿忿地朝他皱鼻子。
“怎样,你还欺负我吗?”我气呼呼凶巴巴的,东升只笑着看我,过了半晌,他才再开口。
“嗔嗔,你曾对我说过,你见过狐仙化男形的模样,我倒是好奇,我与狐仙,谁的人形你更喜欢?”东升这话半像开玩笑,又半不像开玩笑,我心里一惊,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又不想助长他的气焰,便嚷嚷。
“当然是狐仙姐姐——你怎么能跟狐仙姐姐比!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狐仙姐姐的化形,岂是你能比的!”我冲他嚷嚷,“你也不过是个小少年的样子,根本算不得成人!我才不稀罕你这样的,你连狐仙姐姐万分之一的好也比不上!”
东升听我这话,似乎早知我的答案,也不意外也不气恼,更没有半分羞惭之意,只微微笑笑,转身又去看他那本《秋水》了。我又想东升本不是妄自尊大之辈,刚刚竟拿自己与狐仙作比,定是看了我刚才见他初次化形吃惊的呆相,此刻是在嘲笑我,想到这,我又心里气恼,怨我刚才竟一时神思飘渺,让东升占了便宜。便兀自蜷在榻上边角睡了,东升也不再跟我斗嘴,捻灭洞中其他火烛,仅剩桌案上一盏,我也是累了,不一会便困意顿生,而东升还在独自读书,我看了看他挺直端坐在桌前的背影,还是我熟悉的狐狸,那刚刚的少年东升,竟仿佛是梦中人物一般,若实若虚,叫我恍惚。打了个哈欠,我合上双眼,不久便睡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