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一】铜面

【章八十一】铜面

【章八十一铜面】

“今日偶遇,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同姑娘说几句。”

“陆公子客气了,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此时画翼已经付钱买了面具,我又给了小豆儿些铜板,让乐儿同他一起去看杂耍,与画翼和陆呈峒走到人少些的街道,这里的街旁不过是些寻常卖金银器或古书扇子的摊子,此时人们都去看昆仑奴的演出了,这里安静,我们一边走着一边闲聊。

“前些日子桑沃院中让姑娘见笑,王爷盛情,我也不好推辞。倒让姑娘为难,还希望姑娘不要怪罪。”

“陆公子言重了,”我回答,“既没有得罪,又何来怪罪呢?话说分明,与你我都是好事,你说呢?”

“是,是,”陆呈峒应到,又有些犹豫似的停顿片刻,末了才对我道,“只是也不知月姑娘是否还记得双阑山下一面之事,那一日我乘的牛车踩坏了姑娘的花球,我还未来得及再向姑娘赔罪。我曾答应要再做一个同样的花球赔给姑娘,只是这花球精巧,我手又粗笨,也做不来,仔细学了好久才明白些许,但也只做了个小的,还请姑娘不要嫌弃收下,权当呈峒给姑娘赔罪了。”

一边说着,陆呈峒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花球递给我,那球比画翼做的那个要小不少,但做得也算精巧,用了五彩丝线,他一个读书人,又是个大男人,做出这东西来也算为难他。我本以为花球的事早就过去了,不想他还一直记在心里,一想到这,我心中竟也还有些感慨。

“陆公子有心。只是由此看来,今日该不是巧遇,而是陆公子有备而来。”我接过花球,递给画翼拿着,又缓缓扇着扇子,道,“陆公子该还有话,不仅是来送这花球的吧?”

“月姑娘冰雪聪明,果然瞒不过你。”被我看穿,陆呈峒有些窘迫,道,“但我也的确不是刻意为之,只是碰巧在桑沃院旁,见月姑娘出来,便一路跟随过来。月姑娘芳容难得一见,呈峒也是不得已为之,还请见谅。”

“既如此,陆公子有什么话,就请说吧。”我道。

“前几日在桑沃院中,月姑娘曾说过与陆某非同道中人,没有缘分。陆某愚钝,暗自揣度,莫非是因为陆某如今身入官场,月姑娘有了这层顾忌,才如此决绝?”陆呈峒缓声道,“陆某并非痴心妄想之人,只是与姑娘一面之缘,确心驰神迷,姑娘不愿,陆某不敢强求。只是陆某还想听一句姑娘的真心话。”

听他这样说,想必是那一日他也未曾完全死了那条心,想来也是,在他们眼里,月西沉不过是桑沃院里的一个姑娘而已,既不是名门又毫无家私,乐坊里的出身,能够出去就已经是大幸了,哪里还能够挑三拣四。而他陆呈峒如今也算是王爷跟前的红人,又破格新任了户部侍郎,风头正劲,确有才学样貌也好,品性脾气也是数一数二的,除了寒门出身,其他都是一等一,当日小王爷为了他这一番姻缘两次去了桑沃院,也已经是旁人都没有的面子。却被我一口回绝了去,他心里自然是有些不好受,如今有这种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

“陆公子,”我们一同走到一处茶水铺前,那里正有一位老妪卖凉茶,我曾喝过,十分清凉可口,我便让画翼去买了来,又对陆呈峒道,“当日所言,便是我的真心话。人人都觉得月亮好看,那是因为月亮离得远,得不到,若真要伸手去捞,一碰就碎了。如今你对我的心,就好比爱着天上的月亮,可即便是天上的月亮,彼此未有缘分,到了手也只是一块石头而已。有了缘分,即便是石头也是月亮。陆公子才学为人,我都钦佩,只是姻缘之事,着实无从谈起。”

听我说了这番话,陆呈峒只默默不语,我又轻声道,“如今王爷赎了莞莞给陆公子,他心思单纯,又对陆公子真心,还望陆公子不要亏待了他才好。莞莞年纪小,也没遇过事,又有些鲁莽的,若他出了错,陆公子还请多担待。”

“月姑娘,你说你于我如天上明月,没有缘分,可若没有缘分,当日又为何得见,今日又缘何重逢。姑娘平日从不与他人多语,就连王爷也未能博姑娘一笑,姑娘又为何愿与呈峒多说这样些许?”陆呈峒对我道,“呈峒之心,昭然若揭,月姑娘当如我心中明月,即便不能得,也是清辉皎洁。姑娘以为与陆某无缘,陆某却总还记得初会之时。”

“陆公子,人世之事,许多事情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画翼端了凉茶,我接过一杯递给陆呈峒,自己也拿了一杯在手中,道,“陆公子还是不要有了执念才好。”

说完这句,画翼插嘴道,“陆公子,你还是尝一尝这凉茶,这位老婆婆是有祖传的秘方的,里头有薄荷,甘草和罗汉果,夏天喝的最清凉解渴了,这一杯凉茶喝了下去,一整天都清爽爽的。”

陆呈峒本欲再开口,但听了画翼的话,也只得端起茶碗啜饮,喝了之后果然称好,画翼也就又与他说起些里头中药的好处。我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就在这时候,我忽然看得街尾古书铺子前头站着一个人,远远地看不清楚模样,只看得见那人脸上戴着一只铜面具,一身黑衣,头发高高地束着。今日因为有昆仑奴的面具摊子,街上的人很多都戴着买来的面具,可那个人的面具显然与旁人的不同,我忽然想起小豆儿对我说过的那一日从小念山送我回桑沃院的人也戴着面具,我只觉得心跳猛的加快了起来,手中的茶碗不经意跌落在地上,我也顾不上再与画翼和陆呈峒多说,便迈腿快步往街尾跑去,我只觉得心都要跳了出去似的,不由得喘息起来,可在我就要跑到街尾的时候,有一队车马走过来拦住了去路,等我再疾步跑到古书摊前的时候,刚刚那个戴着铜面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我站在古书摊子前面左顾右盼,四下张望都没能找到他的踪影,那古书铺子的老板见我神色有异,主动问道,“姑娘这是在找什么呐?”

“刚刚,刚刚有个穿黑衣服的人,戴着铜面的,”我语无伦次,连说带比划地道,“是在这里吧?他去哪里了?”

“你说他啊,”那古书铺子的老板拍拍扇子道,“他在这买了书,就走了。”

“走了?”我赶忙问,“他往哪里去了?”

老板扬扬扇子,道,“往那头去了。姑娘与他是熟人吗?”

我顺着老板指的方向看去,此时昆仑奴的杂耍戏收了场,散场的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哪里还能再找到那人的影子?我不禁有些沮丧,又看到卖古书的老板铺子上摆着好些古戏本子和绣像画,便问道,“他买了什么书?”

“说来也挺奇怪的,”铺子老板将蒲扇放下,对我道,“我这儿本一套古本手抄的《西厢》《牡丹亭》并《长生殿》《墙头马上》是齐的,可惜《牡丹亭》缺了封面和底上几页,残了,只能拆开卖。那公子瞧了半日,别的没要,就买了一本残了的《牡丹亭》,还是按着原来的价签给的银子,您说说,这哪里有人要这残本呐,我还跟他说明了这书是残的,他还是买了。旁的都没要。”

“沉儿,你怎么忽然跑这样快?”此时画翼和陆呈峒也急匆匆赶来,画翼对我道,“你怎么了?”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此时画翼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进耳去了,听了铺子老板说的那一句话,直听到《牡丹亭》的一瞬间,我的心骤然像停了一下似的,那是我和东升在长阳城七夕时候一起在城楼上听的一出戏,即便已经过去多年,在我心里还犹如昨日一般,此时我已然把旁的什么都忘了,我二话不说就要往城头的人群中跑,被画翼一把抓住了手,她有些不解地问道,“沉儿你要去哪?”

“是东升。”

我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跑进了人群里,隐约听得画翼在我身后对陆呈峒说了句“对不住了陆公子,我们还有些事,请您这就回吧”,然后便一边喊我一边随着我在人群里穿梭着追过来。我在前头跑着也不知撞到多少个人,连一句对不起都来不及说,就这样顺着铺子老板指的方向跑了不知多远,直跑到一个人都没有了的城外荒郊,还是全然不见那穿着黑衣戴着铜面的人的影子。他只在我面前出现了一瞬间就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似的,可古书铺子老板又说了明明就是有这么一个人,他还买了一本《牡丹亭》,这并不是我的幻觉。我站在荒郊路边站住脚,失魂落魄一般四下无助张望着,画翼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伸手拉住我的胳膊,“沉儿,沉儿,你怎么了?这里哪里有人哪?”

“东升!东升,东升……”

我还是不死心,然而我喊着东升名字的声音还是一点点弱了下去,四周没有任何一个人影,回来的只是我的回音,我只觉得鼻头酸涩,终于忍不住地蹲下身捂着脸无声地落下泪来,画翼也随着我跪坐下去,搂着我的肩膀柔声对我道,“沉儿,沉儿,不要哭了,你怎么又犯痴,这儿谁都没有,你又何苦跟自己过不去难过呢?”

“我知道是他,我瞧见了的,我,我——”

“准是你看错了,你心里念着,自个儿就当了真了。”画翼抚着我的背,将一方手帕递给了我道,“我们还是回去吧,你也擦擦眼泪,若回去被旁人看见,又不好说了。”

我也不接手帕,画翼便拿着替我拭了泪,我有些茫然无助地抬起头来,四周都静悄悄的,再一回头,热闹非凡的明都城中依旧人影憧憧,但哪里都再没有了那人的影子,我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东升回来了,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他生我的气,就再也不来找我了?我喊他他也不理我了?”

“沉儿你又自个儿在这说什么傻话,”画翼扶着我站起来,仔细给我擦了擦泪痕,安慰道,“好好儿的,做什么司马牛之叹呢?东升若是回来了,定会来找你的,今儿定是你自个儿看走了眼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回去。”

回了桑沃院后我也是一个人回了屋,小豆儿想着我晚上没有吃饭,还送了点银耳羹来,但我也一点胃口都没有,歪在榻上发着呆,等他进来收碗的时候才发现我一口都没有动,又看我无精打采地靠在榻上,也不敢多嘴问,就只默默收了碗,小心翼翼问我怎么了,我也不回答,他只说了句“月姐姐早些休息”就出去了。我又独自靠在榻上怔怔地看着桌上摇曳着的红烛,稍稍冷静下来之后我试图说服自己是我多想了,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那人也只不过是买了一本残本的《牡丹亭》而已,说不定如画翼所说,都是我自个儿瞎想的,并不是东升。然而我思绪一片混乱,无论如何都无法让自己信服,又想到申公大仙给我解的那一个“念”字,正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定东升此时就在明都城里,可若真是这样,他又为何不来找我,不来与我见面呢?难道他还在生我的气吗?又或许我又做了什么错事而不自知?一想到这里我就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又是担惊受怕,半分睡意都没有,起身披了一件衣服走到窗边坐在窗台上看着外头,月光清冷,即便东升真就在这偌大的明都城里,我又到哪里去寻他?我脑中不断浮现着那个戴着铜面,身着黑衣的身影,我就这样痴痴地望着窗外,这煎熬犹如热锅蚂蚁,思绪万千而杂乱如麻,我不经意间又落下泪来。

三日之后,王府打发了一个管家似的人来桑沃院传话,说是小王爷打听了我喜欢看烟花,明晚在鹂馆顶楼包了场,专买了烟花爆竹,又备了好酒席,到时候安排了轿马接我前去观赏。虽不知我爱看烟花这毫无来由的消息是桑沃院里头哪个多嘴多舌的编造出去的,那小王爷消停了几日又开始花样百出,只是他地位尊贵,桑沃院到底是人间乐坊,贸然拒绝指不定惹什么灾祸来,陨若便替我应了。如今她知道我的心思早已不在桑沃院里头,借着这小王爷的死皮赖脸的折腾也能绊住我的脚,因此小豆儿来给我传话的时候也显得颇有无奈,只说婆婆的态度也是定要我去不可,若是再三扫了王爷的兴,桑沃院的生意就没法再做了。而我此刻全然没有去与那小王爷周旋的心思,我亦清楚这就好像是一只漩涡,一旦开始便会越陷越深,必得抽身早才可。只是我本想断了陆呈峒的念想才见了他和王爷的面,如今却招惹了小王爷这么个更麻烦的人来,也真是我失算。我本想找画翼前来商量个脱身之法,然而她一早就告了假与乐儿一同去后山采草药去了,必得到晚才回,等她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月姐姐,你当真会去吗?”我沉默不说话,小豆儿也不走,有些犹豫地问我道。

“怎么,你问我的意思,然后再去给陨若回话?”我瞟了他一眼,“还是说,陨若要你来传话,还要你盯着我不让我跑了?”

小豆儿一听我这样说,赶紧摇头,伏下身道,“小豆儿不敢,小豆儿知道月姐姐真心待小豆儿好,月姐姐说过让我自个儿拿主意,小豆儿明白,小豆儿绝不会给婆婆告密的。小豆儿做过错事,再不会错第二次了。”

小豆儿所说的错事,大约就是在说之前流鹃的事。我看了他一眼,对他道,“这话明白。你还是先去按着陨若的意思回话,别的你就不要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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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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