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心结
离龙珺妍来北京只剩五天了。
在等待龙珺妍的这些日子里,余柄魁和谭教授何时宝他们除了每天去公司装模作样坐一会儿,在北京城里也游览了一番,但是故宫恭王府雍和宫颐和园世纪坛电视塔他们都是只在外面转悠了一下,嫌门票贵没进去。唯一一次消费是萧必武用公司资金领大伙看了场电影,那是一部群星云集、最终坏人取胜的灾难片,片中汤唯激情振臂呼喊。他们看的是《色,戒》。
为了节省交通费,他们平时从公司回群租房基本用腿走,好在距离不远,也就三里路,权当锻炼身体了,还能看看街景,阳光灿烂,人来车往,十分热闹。但现在胡同已经快拆完了,四合院也基本没了,没什么京味了,满城环路、立交,整个城市感觉乱七八糟的,不愧是国际化大都市,只有在天安门一带尚能感受到古老皇城的威严。
望着广场尽头的宫殿群的重重屋顶黑鸦鸦叠成一大片,何时宝语调文雅地叙述历史典故,他虽白色短袖衫,但有君子风范,最后还背诵起古诗来,一干人除余柄魁外听得都是唏嘘不已满腹惆怅,谭教授举着他的数码相机咔嚓咔嚓照相,朗诵完诗词的何时宝一脸笑容,到大剧院门口看正悠闲地放风筝的三五成群的老百姓,不住地向他们挥手,引得他们纷纷侧目,心想这位慈眉善目的,不知是哪儿来的领导干部。
宽袍大袖的顾风麟也经常被路人侧目,他面无表情,遇到好奇盯着他看的,他会微微抬下眼,瞄一眼对方,然后突然面露极为诧异之色,好像看到世间最为稀奇之事,连连摇头。对方多是一愣,问怎么了?他说你的面相古怪。一听这话,对方再问怎么古怪,他说瞧你印堂红里发黑,鼻宽唇薄,暗蕴虚合浊气,未来恐有异常。对方忙问什么意思,顾风麟微微一笑,转身就走。
至此对方好奇心往往已被勾起来,十有七八会拦住他,虚心请教。他推辞不过,只好研究对方手相一番,最后拈拈颚下胡须,叹道:“我已通晓你的前生,你本善良,但累世的冤孽让你今生时运滞碍,实在可惜。”
有闲工夫在街上拦住他请教的人基本都是中下阶层人民,一听此言,联想到自己大半辈子的时运的确滞碍,顿时感慨之余心生惶恐,忙追问那该咋办。顾风麟却不即答,而是神色肃穆地举起手掌并拢,向长安街的一侧凝姿不动,令对方更感惶惑。
只听他说:“这里位置极佳,我这股真气从永定门、正阳门、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乾清门、神武门直到地安门,能贯穿整个京师中轴线。”对方愈来愈摸不到头脑,他沉吟半响说:“我本是修真之人,跳出世俗事,但你既然机缘巧合遇到了我,我也不能坐视不管。你必须用内丹真心来解开你的累世怨结!否则即便你死去再投胎仍将受无量折磨,买个修真锦囊解你怨结吧!”
说着他从袍内掏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紫色锦囊,对方一听说“买”,大多立马转身就走,个别转身走时还会丢句“去你妈的”,极个别的会问多少钱。最后真正出钱买的,没有。
余柄魁对古今建筑景观统统不感兴趣,他喜欢蹲在西单高档商厦门口观赏来来去去的美女,当哪个美女不小心与他对视一眼时,他那无神的眸子会忽然精光暴射,冲该美女吹口哨,然后哈哈大笑。
为此他差点挨揍,因为美女后面有时会跟着她男朋友的。
除了在街上转转以外,大家每天过得都是比较枯燥沉闷的。晚上大家回到群租屋,看会儿电视就各回各屋安歇了。自从交了保护费,他们的群租屋就没再被骚扰过。交钱的一幕在大家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刚哥手下的喽罗拿过两千四百块钱,趾高气扬地在手里啪啪打了两下,冲愠怒的众人嘿嘿一乐,当他们转身下楼的时候,余柄魁和谭教授用剧烈哆嗦的手指点着他们的背影,如同哑剧演员般张嘴但不出声地痛骂了他们一顿。
但后来大家也想开了,这点损失就当前期投资了。眼下设局是重中之重,等龙珺妍一来,每个人捧回的就是座金山,按余柄魁的话说,就怕分量太重在地球引力作用下砸脚面上。
“熙乾公司”仍不接任何业务,因此办公气氛十分安静,也比较沉闷。各个桌上都叠着厚厚的空白文件,一排小隔间里挂满了衣物。每天上班员工们什么事情也没有,有的按照萧总的命令摆好端正的坐姿,有的偷懒悄悄趴在桌上,他们眼前的显示器是一样永远黑着的。
私下的抱怨甚至质疑不是没有,如果不是想到实习期满转正后工资能有八九千块,大家早就受不了了。由于萧总每天冷眼看着,他们举止倒还规矩。
谢雨绮站在接待台总时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左脸上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很美。这种标准的客服微笑时时刻刻体现出她认真的工作态度,而且她每天提前十五分钟上班,晚半小时下班,虽然公司没有业务,但她接待偶尔上门者时表现得举止礼貌专业。这种勤勤恳恳的态度令萧必武非常满意。
只有在下了班后,她才会一抹脸,像变了个人似的站在京城某高档百货商场的女装品牌旗舰店里,在层层叠叠姹紫嫣红的衣服架子前默默地咬着嘴唇,冷冷地仔细观看着一件件衣服,最后通红着脸地艰难地转身,蹒跚着离去,模样既坚强又可怜,脸上带着不无沉思的神情。她心里想,等转正了,我就有钱了。
所以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
萧总余柄魁谭教授他们心算着,还有五天龙小姐就来了。
大学生员工们心算着,还有九天就转正了。
谢雨绮心算着,还有九天就……
两天过去了。
随着龙珺妍到来这一天的临近,大家期待的情绪也开始接近临界点,群组屋里的气氛暗流涌动。大家心中激动,晚上在客厅里团团围坐,碍于小池子这个外人不便多说什么,只好时不时互相交换兴奋的眼色,露出会心的微笑。
小池子搬个板凳看《新闻联播》,然后是他最爱看的清宫戏。由于大家心情甚好,也跟着看了一会儿。电视里的演员彼此阿哥阿玛主子奴才亲切地叫着,人人背后都神气无比地甩动着长辫子。何时宝边看边问小池子,你知道清朝十二帝的各自特点和喜好吗,小池子愣愣地说不知道,但他笑眯眯地慈善地说话,让小池子感动了,觉得这个人有一种道德上的力量和人格光辉。
接着顾风麟又给小池子看起手相来,他先赞叹小池子手相不错,又仔细端详他五官,面露诧异之色,小池子忙问怎么了。
余柄魁冷眼旁观,心中有些忧虑,他对其他人和小池子交流有些忌讳,他怕小池子说漏嘴,把自己告诉他龙小姐的事情说出来。他们没说几句,余柄魁就站起来嚷嚷着时间晚了,大家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
谭教授推推眼镜,说:“也好,早点休息。大家要准备好精神,还有三天就……”
余柄魁咳嗽一下,谭教授立刻止住,眼镜片后目光闪烁了一下。
大家站起来,何时宝也站起来,各自回屋安歇睡了。顾风麟则微微抬了下眼,继续给小池子看手相。
余柄魁回到屋,却不睡觉,把耳朵贴在门缝,听顾风麟和小池子的对话。
“你聪明不抵业力,富贵岂免轮回!我已通晓你的前生,业力罪恶纠结甚深,世智辩聪再多、再有权有财,亦难抵临命终时业力强牵,不由自主地堕落三恶道去啊。诚哉斯言!”
小池子很是害怕,连问怎么办。
“你既然遇到了我,我不能坐视不管,总归要给你指出一条明路。”
“那……请指。”
“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内丹之道可遁解业力,所以唯有修真才能免灾。”
“修真?怎么修?”
“诸卦诸象来阐明内丹之道,万卷仙经语总同,金丹皆是此根踪。古来炼内丹修真法门不可计数,有‘运心思夹脊’法,有‘舌抵上牙堂’法,有‘意守下丹田’法,你要修哪种?”
“哪种好?”
“我看你瓜眉豆眼,面相宽厚,可用‘舌抵上牙堂’法。”
“好啊!”
“但内丹真心首先要买个修真锦囊……”
余柄魁听他们说来说去都是这些,心里稍微放心,闭着眼,光着膀子躺在床上。他满心想的都是龙小姐,想着想着迷迷糊糊起来,三天……只剩三天了,龙小姐就来了……哎……真他妈的困……
第二天早上萧必武给余柄魁打电话,说有重要事情,彭少爷请今天大家务必全体来公司开会。余柄魁听了精神一振,心想肯定是为龙小姐来的事,忙说好。
顾风麟和甄法师是修行之人,顾风麟隔三差五还去公司转转,甄法师基本不去,整天在自己的屋里打坐,这回连他也被叫出来一起去。
这些天在公司很少见到彭少爷的人影,萧必武说他出去办事,余柄魁等人表示理解,像龙珺妍那么尊贵的海外大客户后天就来北京,这彭少爷定是忙着联络安排,酒店和日程安排肯定要极为费心。
等众人到了公司,员工们已经上班,但办公室里还是那么安静。彭少爷和萧必武已经坐在会议室。萧必武看他们进来,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彭少爷则低着头。
大家坐下,余柄魁笑嘻嘻地仰靠在沙发里,掏出一根烟。等彭少爷抬起眼,迎接他的是一片殷切期待和热情的目光。
他语调平静地开口:
“龙小姐后天不能来了。”
众人愕然。只有萧必武没感到意外,但板着脸,看来他已经知道了。
“什么意思?”余柄魁一下子坐起来。
“她跟我说来北京的日期要往后推迟。”彭少爷说,
“推迟?”
大家都有些发傻。彭少爷强做出轻松笑容。
“她突然改变日程,我也没想到。”
“到底怎么回事?”余柄魁又黑又红的脸变得灰白,“说的好好的,怎么回事这是?”
“她临时要参加瑞士滑雪场圣莫瑞兹的时尚聚会。”彭少爷叹口气,但马上换了一种安抚大家的口气,“有钱人就是这样,但大家放心,她来北京的计划没变,只是推迟些日子,短则半个月,最长不超过一个月。”
但他的语气越轻松,越把事情轻描淡写,大家越坐立不安,脸上越露出疑虑的神情。余柄魁和谭教授都不干了,嚷嚷起来,引得员工们纷纷侧目向会议室看。只有顾风麟和甄法师稳坐不动,表情如常。
萧必武劝大家冷静。余柄魁点燃烟,闷头吸了两口,说要回老家,等什么时候龙小姐来了,他再赶来北京。
彭少爷立刻不同意,他严厉地一挥手。
“龙小姐说是推迟半个月到一个月,人家坐飞机指不定哪天,到时候人家告诉我两天内就到,大家各在天南地北,还怎么在龙小姐面前设局?难不成大家都会瞬间移动?就算现通知你连夜往北京赶,车票你能买到吗?凌晨排队买票排第一个都没票。你亲戚是黄牛吗?所以大家一定要坚守北京,直到龙小姐来。再说你们回家的话,各自来回折腾的路费多少钱?没有千八百下不来吧?”
“那她就不能给个准话吗?具体哪天?咱们知道了一起来捧花迎接她。”
“人家哪知道咱们巴巴守株待兔呢?难不成我告诉她说,我们设个局就等你来呢,我们开公司就是专门为你开的,你大小姐给个准日子,别让我们空耗着。”
“道理我是懂,但感情仍然转不过弯儿。”
“转不过弯也得转,不管龙小姐具体什么时候来,大家要时刻准备好迎接她的状态,永远当她明天一早就来,这才万无一失。”
大家都没话了,低着头。最后余柄魁把烟狠狠往烟灰缸里一戳。
“最多推迟一个月?”
“一个月。”
“你能保证?”
“我保证。”彭少爷发誓般地说,
萧必武望会议室外瞄了一眼,担心地问:“可这些大学生怎么办?按当初说的,实习期过了就该给他们发工资了。”
彭少爷沉吟片刻,说:“就跟他们说公司规定每月工资到月底发,反正先尽量往后推迟吧。”
当晚余柄魁心绪不宁,一回去就关门倒在床上。他越琢磨越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自从住进群租屋,他常入梦里与龙珺妍相会,但醒来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因为小屋没窗。后来他在梦中见到的龙珺妍越来越有变形的趋向,一张白白的瓜子脸悬浮于黑暗中,至于五官那是永远看不清的。
现在连龙珺妍的到来都会像烟一样飘渺和不牢靠。余柄魁坐在床上,看看伸出胳膊能同时碰到四面的光秃秃的墙壁,他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答应住在这个最憋屈的小屋,想到自己此事出资最多,愈发愤愤起来。想到后来,他对彭少爷的不满情绪最大。即使是彭少爷已经把龙珺妍的事情说了很多,他们也不可能真正了解龙珺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从一开始就只是道听途说和被彭少爷的一面之词摆布罢了。
想到这里余柄魁惊出一身冷汗。他开门进到客厅,除了甄法师其他人都在,谭教授与何时宝毫无表情,但镜片后目光忧虑,显然也在想今天的事情。只有顾风麟情绪没受影响,一本正经地端坐给小池子看手相,豹儿在旁边做倾听状。
见余柄魁使眼色,谭教授与何时宝点点头,他们三人心照不宣地悄悄走到阳台。
“你们俩说,这事是不是有点他妈的不靠谱?”余柄魁气呼呼地低声说。
“你的意思……”
“那个彭少爷是不是涮咱们呢?”
“你是说龙小姐的事是编的?可他图什么呢?他自己不是也出钱了?”
“就是,要不然他直接卷钱跑了,还开公司维持这个局干吗。”
“哎。我当然也十分不愿这么想,我当然也十分愿意相信龙小姐的事是真的。可是今天彭少爷突然说她推迟来,我心里突然没底了。”
“可咱们已经到这步了,只能等下去了。你有什么更好办法?”
三人一起仰望天空。此刻夜色中浮云稀薄,寒星数点。余柄魁皱眉回头看了客厅一眼,只见顾风麟低垂眼皮,正在教小池子“舌抵上牙堂”之法。余柄魁突然大为不满。
“那个顾风麟,我半夜有次到客厅喝水,见到他白发巍巍犹如他妈的僵尸出笼,吓了我一跳。现在咱们为龙小姐的事忧心忡忡,这个老道镇定得很,反正他自己一分钱不出,吃的住的,都是公司的钱,公司的钱是谁的?是我出的大头!真不明白非让他参加干吗,花两百块钱买个临时演员也比他强。”
“人家不是有马踏红莲吗。”
“马踏他妈的红莲。那玩意一看就是作坊工厂的新铜器用高锰酸钾做的旧,什刹海也就卖五百顶天。你看你看他,正襟危坐之间,举手抬足之内,把一个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老道士的形象演绎的出神入化,现在又要兜售他的锦囊了。”
余柄魁心中的不满似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他们回到客厅,余柄魁仍气呼呼地看着顾风麟。顾风麟微微抬了下眼,继续向小池子传授修真之法。
“真土擒真铅,真铅制真汞。铅汞归真体,舌抵上牙堂。”顾风麟捻着胡须,并拢手掌喃喃念道,“铅汞成真体,阴阳结太元。但知行二八,便可炼金丹。”
小池子赶紧跟着并拢手掌一字一句念。
“谷神不死,是为玄牝。”顾风麟掏出一个锦囊,“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你把内丹系在脖上,九九八十一天,你潜识中记忆主体就澄清因果,今生存放之善缘气归福田,前世怨恨心结方解。”
“可我没有什么心结啊。”小池子困惑地说。
“你有,”顾风麟说,“你自己不知道罢了。你不但有心结,而且不是一般的心结,是难以解开的心结,让自己永远无法淡忘,越陷越深。”
“到底是什么心结呢?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修真之人,贵在一个信字。”顾风麟不悦地说,“你口口声声说没有心结,恰恰就是因为你有重大心结。如果你不信,就是自绝天启,必有无穷后患等待。”
他的语气已经颇为严厉。小池子忙说信。
众人面面相觑。
小池子苦思冥想,喃喃自语:“我到底有什么心结?我到底有什么心结?嗯,是了,我最近每次到超市都要买馒头吃,特别是南瓜馒头,金黄的,圆圆的,很好看,就是散发着一点儿花露水味,也不知道添加了什么新原料,吃完了犯恶心,可我每次还喜欢去买,这就是我的心结吧?那我以后不买就好了。”
余柄魁忍不住说:“结你个头啊,妖道,你看我有什么心结。”
顾风麟神色郑重,说道:“心结你是没有的,但我瞧余兄弟你气色不正,印堂上深透黑雾,杀纹直冲眉梢,恐有杀身之祸。”
众人一听,不由得相顾变色。
余柄魁正满腔郁闷,一听此言,立刻要翻脸,但被谭教授的眼神止住。他只好压住怒火,只听小池子手握着下巴继续说:
“要说难以解开的心结,细细想来,还真的有嘞,我小时候总相信自己会飞,就是当把双手张开像翅膀一样拍打,我就可以慢慢飞腾,可以慢慢飞到电线杆顶上,在乡间腾越,有时可以飞到梯田上,一级一级往下飞,有时从一个高的山头飞到另一个低一点的山头,有时在山谷上空翱翔,我九岁那年还爬上阳台杂物堆,为了证实自己能飞行,不慎坠出阳台外,卡在楼下外挂水管缝隙处,脑袋朝下荡来荡去,差点没摔死,大人们费了好大劲才把我救出来,还打了我一顿。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敢想飞,可现在突然想起来,我又特别有飞翔的渴望,还算不算心结呢?”
大家笑嘻嘻地彼此对视。
小池子突然又说:“嗯,是了,我小时候老家流行结娃娃亲,所以和我一同玩的伙伴到了七八岁,个个都有老婆了,我没老婆我便哭着回家,要家里帮我订一门娃娃亲,但后来给我订的那个我不喜欢,饼子脸血盆大口,脑后梳着条小辫头型像霸王龙,可老人们都喜欢,说她体格健壮,宽阔的骨盆一看就知道是个生孩子的健将。我本来也想答应,可每当她用两只细长的眼睛偷偷地看我,想到今后与我如胶似漆地睡觉的女人就是她时我就不寒而栗。去年回老家过年她家大娘还悄悄找到我,说你把她收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说我在北京忙得很,事业为重。其实我那是托词,谁不想早点成家啊,可我实在不喜欢她。我在内心最深处其实是偷偷喜欢西村宋家的三丫头,她小时候眉清目秀,头发还是黄的,毛茸茸金灿灿,远看活像个猴头。”
说到这儿,小池子突然垂头丧气:“这是我心里最深处的心结了吧?我一般是不敢想的,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知道我和宋家三丫头不太可能,但我还总是想着,要是我有钱了,还是可能的。因为后来宋家出事了,她大哥因为反抗强拆被打成植物人,她二哥被水泥车不小心压死,她二嫂拿到检验鉴定结果回家后神智不清,西村有大批人员在各路口站岗,全村都封死了。她和她爸是好容易突破封锁出来,听老乡说也跑到北京来了,现在她家需要钱啊,我要能帮助她,她就一定能嫁我。可我现在钱挣得还不多,幸亏我还有三国时期的匕首,等龙小姐来能卖给她就好了。”
他说完马上捂住嘴。过了一会儿,大家才回过神来。
大家炸开了锅。
“你怎么知道龙小姐的?”
小池子被众人按住。五张脸围住他,在天花板灯逆光的阴影里全都变得凶狠和果断,连何时宝也瞪起在黑暗中发光的眼睛,狠狠地穿透眼镜片。
“说!你怎么知道龙小姐的?”
小池子吓得浑身筛糠。大家严厉呵斥,其中余柄魁最为声色俱厉,但一脸凶相掩饰不住内心的虚弱,在他的怒视下,小池子当然不敢说出是余柄魁泄露的。
“我,我是有一次在门外听你们说的。”小池子惶惶地说。
谭教授瞪着小池子,“咱们这个秘密到底还是让局外人窃听去了,”说罢他长叹一声,“还是这么个人,层次这么低!”大家把小池子按在椅子上,豹儿提议找绳子把他的手脚绑住,但大家心觉不妥,似乎还不至于杀人灭口,看着吓傻的小池子,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这时候外面“哐、哐、哐”有人敲门。
大家吓了一跳,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门被敲个不停,豹儿过去一开,只见一群人密密匝匝地堵在门口。
定睛一瞧,大家都哆嗦了,是那些刚哥的喽罗。
“各位好,各位都在啊?我们是来收保护费的。”为首的一脸客气。
大家倒吸一口冷气,又一算,不对,上次是六月中旬前交的,今天是七月一日,离上次交保护费最多只有十八天,没到一个月啊。
那汉子看出大家的疑虑,爽朗地一笑说:“我们保护费是按月征收,但以往每家每户缴费时间不一致,给我们的收取工作造成了比较多的麻烦。刚哥为了方便管理,规定今后每月初统一征收。这次来收的就是七月的保护费。至于时间上天数的误差,相信大家能够理解。”
“你们……你们还是人吗?”
“你们最多是靠啃你们黑老大的骨头的断了脊梁骨的哈巴狗而已!”
“你们有没有基本道德准则底线?”
余柄魁终于忍不住骂起来,巨大的怒火令他激动得语无伦次。何时宝劝慰双方以和为贵,一定要冷静、克制、忍耐、大度,但他温文尔雅的语调在粗言秽语的洪流中显得那么无力。
“你们说话文明点。”
喽罗们一拥而入。两个按住余柄魁,两个按住谭教授,两个按住何时宝,四个按住豹儿,一个按住顾风麟。听到吵声,甄法师也从自己屋里出来,一看到这情景就立刻双手合十,说善哉善哉,也被一个喽罗从背后按住肩膀。
“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说话还是要文明一点。”按住余柄魁肩膀的喽罗威胁他:“否则你信不信我一拳把你肠子带屎打出来?”
“去你妈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话甫出口,余柄魁心中突惊,莫非真有杀身之祸?于是他立刻闭嘴,沉默不语。
“今天不打算交是吧?”为首的汉子阴沉沉地嘿嘿笑道:“不交就不交,不交就瞧好吧。”
等他们走了,众人颓然互看。
“告官吧!”
“可打官司太困难了,我们群租暂且不论,刑事诉讼也会异常艰难,背后撑腰的、纵容的、偏袒的、吹黑哨的……就算单一个案赢了又如何?大不了刚哥认错赔点钱,后面该上门还是上门。”
何时宝有君子风范,虽然刚才衣服被喽罗揪得皱皱巴巴,但仍神态镇定,不愧是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知识分子。他提议说:
“大家都应冷静,先把问题搁置一下,等明天慢慢跟他们沟通谈判,实在不行当面和他们刚哥当面谈谈,再把问题彻底解决。和为贵,息事宁人为贵。”
小池子从椅子上爬起来,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我所知道的刚哥,是一个无法无天、横行霸道的死硬派,他谁都不买帐,由他的名字‘刚’就可想见,‘无欲则刚’,这么赤裸裸的宣告,你们难道还认为那只是个神话?”
大家齐怒视他,说:“闭嘴!”
第二天把情况跟萧必武一说,他皱起眉头,在办公室里踱着沉重的步子。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已经交了保护费,只想息事宁人,他们却不依不饶。”
“何止不依不饶,简直变本加厉!”
“想不到他们有这么大的势力,”萧必武摸着下巴,“能指挥这么多的人跟你们为难。”
彭少爷走进来,身着一身高档的西服,一副俯视天下的自信神情,让人不自觉地眼前一亮。
事情告诉他后,看不出他有任何沮丧焦虑,反而比过去更显得昂然振奋,光彩照人。他和颜悦色地看着大伙。
“这点小事不必介意,一切大局为重,在龙小姐来之前避免节外生枝。”
“这是小事吗?这是小事吗?”余柄魁怒了,“半夜外面猛敲门,把你从睡梦中敲醒,等你开门门口一大堆烂鱼腐菜,连汤带水,还有堵钥匙孔,入室打砸恐吓……这他妈的是小事吗?我他妈的受够了!我不干了!我也不等什么龙小姐了!谁爱等谁等!”
其他人也发起牢骚,但彭少爷的声音仍是那么平滑:
“只要把公司维持下去,等到龙小姐来就算成功。诸位,这就是我们的选择,两条路:一条是大家散伙,各奔东西,美梦成空,我们每个人损失几万块,余柄魁你损失更多,但当初是你自愿加入,损失怨不得别人,这件事成为记忆中的耻辱。另一条就是继续坚持,直到龙小姐来,再耐心不到一个月,再舍掉几万块,换来的是千倍万倍的回报。比较一下这二者的得失,我们现在坚持的理由难道不超过放弃的千倍万倍吗?诸们,现在就是决定的时刻,你们选择哪条路?”
众人默然不语了。萧必武问保护费的事怎么办,彭少爷看着窗外说:
“跟黑老大这种地痞流氓斗,既无意义,也无价值,更斗不出输赢,所以要么认交,要么就躲。和这种泼皮无理可讲,却也罢了。”
当晚乌云密布,一片漆黑,大家边议论着今后怎么办,边往单元楼走。孤独的街灯射在小区中心地面,如同一个被照亮的圆形舞台,对面单元楼的轮廓黑黝黝地衬在没有一星光亮的天空中。
楼梯灯不知为什么坏了,他们摸着黑上到三楼,一只手电突然从上面射下来,大家不约而同惊叫了一声,大家的目光一齐向上,那手电光晃来晃去,把他们彼此的面孔照得如同鬼魅骷髅。举手电的是小池子,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六双惊疑的眼睛很快都清楚地看到,配电箱已经被捣毁,群租房那扇黑色防盗门上几道血红血红的朱漆,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大字,笔画粗怒,血流淋漓。
所有人都闭气息声,仿佛连呼吸都已暂停,但每个人心里都战栗地读出了门上的大字,那个大字狰狞得令人不敢久视。
“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