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他生的凶悍,平素里看起来就像是一直在生气的模样。要区分江亭风是不是真的生气,只要看一件事——他一旦真真正正地生气了,就会喊江月心「四四」。
没错,他甚少喊这个昵称,唯有难得生气的时候,才会这么喊。
「四四。」江亭风对月心道,「哥哥不留在家里吃饭了,今晚就赶回鹤望原去。你要照顾好自己。」
江月心听到那句「四四」,陡然吓了一跳。想到哥哥生气时的可怖模样,不由有些小怕。她压低了声,答道:「唉,好,你路上小心,帮我问褚姨姨好。」
江亭风说罢,挺着脊背,一声不吭地去牵马了。周大嫂子见他去马厩,还纳闷极了,远远喊道:「少爷不留下来吃饭哇?难得回来一趟,筷子都加好了。」
江亭风不答,只自顾自地走了。
周大嫂子见状,知道是父子俩又在闹别扭,也不好劝。她叹一口气,竖了手掌念叨:「观世音菩萨无量劫来,可让他两人别闹了。」
江父见儿子走了,还是委屈,可到底不能和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过不去,擦擦眼泪去吃饭了。
饭桌上,一想到儿女的婚事,江父就长吁短叹个不停。江月心有些不忍,遂劝道:「爹,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的男人,当然是我自个儿来找。」
江父瞧她一眼,继续长吁短叹。
江月心无法,硬着头皮劝道:「你放心,我将来定然找个比谢宁好数十倍的男人。」
江父探口气,摇摇头。他夹一筷子肉,拿筷尖剔去了肥肉,把瘦肉搁到江月心碗里头,说道:「到底年岁小,不知世事不易。来,吃这个,不腻,还管饿。」
江家的夜晚,就这般过去了。
第二日,江月心到了营房,去见了顾镜。
前一日,几人阴差阳错地发现了大燕探子的行踪,顺藤摸瓜,发现那几个探子都藏入了城中一家名叫「入春楼」的青楼之中。
今日,江月心和顾镜打算悄悄潜入,去入春楼之中探一个究竟。
临行前,顾镜道:「要不要带上王先生?」
江月心微怒:「那是青楼,叫王先生干嘛?」
顾镜挑眉:「所以你就喊上我?」
江月心理直气壮:「我俩都是一身臭汗的兵老爷,去去这等烟花之地也无妨。但王先生和我们可不一样,他君子翩翩,不能去那种地方。」
一身臭汗的兵老爷顾镜:……
二人打算借着武功,悄悄潜入、悄悄搜寻,绝不打草惊蛇,因此只做了利索打扮。待他二人离开后,角屋的屋檐下便慢慢踏出一个人来,原是王延身旁的书童,王六。
他见顾镜与江月心走远了,便回了王延的营房处。一撩帘,王六便见到自家公子坐在桌案后,修长手里擎一支青毫笔,在纸上仔细描摹着什么。眉眼低垂,一眨不眨,似在细画着什么不可多得的昆仑风色。
王六知悉自家主子的性子,公子与书画为伍时是决不能打扰的。于是,他便安生在旁边候着,一点儿声响都不露。
王延细画了许久,觉着眼睛有些累,这才堪堪放下了笔。纸上已勾勒出了一道仕女身影,衣裾曳玉、广袖流云,手持一柄小绢扇,立于秋月之下。
画韵虽好,只可惜五官之处还未着笔,只堪堪描了一道秀丽眉峰。
王六见他停了笔,这才说道:「公子,小郎将与顾小将军一道去入春楼探查情报了。」
「不早与我说?」王延搁了笔,微阖眸,「那入春楼是段家名下产业。若是遇到了段千刀,她怕是讨不得好。」顿了顿,他嘱咐道,「王六,你叫几个人悄悄一路紧跟着,不要惊动她。若出了什么事,回来告诉我。」
王六应了声是,便想告退。
可未走几步,王六便又被王延喊住了。
「……罢了,罢了。」王延瞧一眼那副未完的画,叹道,「我与她非亲非故,何必对她如此上心?王六,你不必去了,留着。」
「哎,是,那小的就不去了。」王六答得恭恭敬敬。
王延重执了笔,没一会儿,又转头对王六道:「算了,你还是去吧。」
王六纳闷了一下,还是老实道:「是,小的这就去。」
这一回,王六踏出了房门,又听到了自家主子沉稳温和的唤声:「王六,回来,还是别去了。」
王六:……
被反反复复折腾了一番后,王六心底苦不堪言。可面前这人却是天恭国的九五之尊,平素在京城时也是万人之上,矜贵得很,万万不可违背,王六也只能笑哈哈回来继续赔着脸。
王延将他唤了回来,微微思索了一会儿,忽而温柔笑起来,道:「算了,你还是去吧。是我想偏了。我派人去跟着小郎将,乃是为了探查关北段家的底细,不是为了别的事儿。」
王六小心翼翼问道:「小的可真的去了啊?」
「去吧。」王延微颔首,笑得风月翩翩,「这回,我断断不会再叫你回来了。」
但凡是关城里的青楼、赌坊,十有八|九皆是段千刀的生意,这入春楼也不例外。
江月心早前遣人来搜了搜,知道那几个大燕探子都进了入春楼,就藏在花娘的房间里头。
她心道:这几个大燕人还有些头脑,知道霍天正与段千刀合不来,就想法子躲到了段千刀的地盘里来。
只可惜,江月心一点都不怕那段千刀。她领了顾镜,直截从后院里翻墙进了入春楼。
因是大白日,还未到入春楼上灯的时刻,楼里头一派静悄悄的。忙了一夜的花娘们都在房里头休息;隔着门板,只能听得买欢客几声冗长的鼾声。
江月心蹑手蹑脚地推了未落锁的大门,对顾镜道:「那几个探子就藏在一楼。我搜这头,你搜那头,轻点手脚。」
顾镜嘁了一声,拿冷眼瞧她:「小郎将,你可得忍着些。别一会儿见了漂亮姑娘,魂就被勾去了。这儿的姑娘,可个个都比王先生勾人。」
江月心微窘:「我岂是那等见色起意之人?」
「不是么?」顾镜唇角一勾,笑得愈冷了,「也对,小郎将从来都是瞧不上我的,必然不会是什么‘见色起意之人’。」
江月心:……
顾镜这是在闹什么别扭呢?
两个一身臭汗的兵老爷,还能不能好好相处了?
江月心与顾镜分了头,挨门挨户查去。她手脚轻轻,推开门缝瞥一眼就走。行到最里头两间屋子,果真找到三个大燕人搂着花娘正睡得歪七扭八。
江月心暗喜,立即探到窗外,仿着白鸫儿吹了一声哨,让候在外头的军士进来捉人。
吹哨时,她顺便瞧了一眼外头——天有些阴了,暗沉沉压满了云,午后定然要落雨。
她在心底道:趁着未下雨前赶紧捉了探子回去,免得让雨水沾了衣裳。
恰此时,顾镜那头忽得传来一片骚动。江月心扭头一看,竟是段千刀带了五六个打手,在走廊上将顾镜团团围住了。
「顾镜,你在这儿,江月心也一定在。她人呢?」段千刀高声嚷道,「事不过三,江月心多次闯我门面,坏我规矩,这事儿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