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江月心与王延立在屋檐下,一起瞧那不绝雨幕。江月心看了会儿雨水,便扭头去望王延,有些纳闷道:「王先生,那日,你怎么会答应了做我的副手?」
王延默了一阵子,唇角微扬,道:「小郎将的性子,像极了在下一位故人。」
江月心晃了晃神,忽觉得有一分小小失落。
——原来,是因为旧友之故,并非是因着她有何特殊之处。
她方想问是怎样故人、现在何处,却见得面前那雨幕渐渐散去,竟是阴霾悄散、雨过天晴了。铅云已散开,只留下屋顶与叶片上成串的水珠子朝下淌去。
「雨停了。」王延道,「去霍将军处吧。」
于是,江月心压下心底万般思绪,跟上了他的脚步。
到了霍将军面前,江月心才知顾镜只捉着了四个大燕探子,还漏了一个走。这也难怪顾镜不力,是段千刀打草惊蛇在先,给了探子们一个逃跑时机。
霍将军问完那些探子的事儿,又贴近了江月心,压低声,问:「段千刀那儿,没惹出大事来吧?来年要雇向导,还得让段千刀出人,可惹不得他。」
江月心讪笑起来:「哎,这个,应该是不曾出事的……段大少还让我跟他一道儿喝酒了,喝酒!」
霍天正点头,道:「既然都一块儿喝酒了,那就是还相处得来,没甚么大事,去歇吧。」
这天夜里,关城又下起了雨。这雨势比白日还要瓢泼,惹得人梦里也尽是一片雨水。
王延靠在枕上,半梦半醒间,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不破关。
梦里也下着哗然不绝的大雨,雨幕把周遭都遮了去。他站在树下,借着枝叶的荫蔽来挡雨。他那时不过是少年初长之龄,身姿瘦弱,浑似一只落了水的可怜小狗。
虽身上的衣衫都湿得狼狈,可他的神态却是一点儿都不狼狈的,从容得不似个孩子。他只是站在树下,举起手来,不紧不慢地晃着一个简陋的木盅子,反反复复听着骰子在其中滚动的咕噜声响。
那木盅子晃一会儿、停一会儿,天上的云便慢慢地走了。待雨势微小的时候,便有个八九岁的小姑娘钻过草叶,扑到了他面前。
「阿乔,阿乔。」那小姑娘笑嘻嘻地唤他的小名,掰着手指说,「又是一天过去了,也就是说,离阿乔长大娶我的日子又近了一日。」
她撩一下发丝,便露出脖颈上耳根处的四颗小红痣来,如妙笔所点。
没一会儿,这场莫名的大雨又下了起来。这小姑娘起了身,撑开伞,转身没入雨中,身影渐渐消失,再也没回来过。
而这场梦里的大雨,也再未停下。
这个梦纠葛了王延一整个夜晚,令他睡得不安稳。待天明他睁眼,才发觉原是关城真的下了一夜雨,这才让他在梦里梦外都听得了雨声。
膝盖微微作痛,想来是一整夜骤雨令潮意浸入骨髓。他少时历尽颠沛,留下难愈旧疾;每逢阴雨日,曾被打断的双腿便会隐隐泛痛。
王延揉了下膝盖,忍着疼楚披衣起身,眉宇间不显露任何异样,只做寻常模样。他见房间里已搁了盛着热水的铜盆,便简单洗漱了番,披衣去了外间。
本该空无一人的外间,此刻却有个不速之客——江月心坐在靠门处的太师椅上,正抬着眼,努力远眺着王延桌案上的仕女图。
王六听见他起身的动静,忙来解释道:「小郎将一早就过来了,小的看外头下着大雨,也不方便,就自作主张请小郎将进来坐了。」
王延扯了下肩上披衣,道:「请进来是对的。」又随手扯过一本书,将那副缺了五官的仕女图给盖上了,「小郎将有什么吩咐?」
说「吩咐」,可江月心也是不大敢吩咐他的。这王先生身上带着一股子清贵之气,一看就不是粗人能使唤得动的。于是,她先仔细说了一阵子公事,叮嘱了些巡逻调查之流的活儿。继而,她又小心问道:「王公子,我,我问一桩私事,替……替别家姑娘问的。你若是不愿答,就不答。」
「怎么?」王延持了书,翻过一页。
「王先生可有定了哪家的女儿?」江月心问。
「……」
关城的姑娘,于婚嫁一事上,也是如此耿直率真。
王延合上了手中书,目光扫过那副仕女图一角,脑海里蓦然回忆起那场梦中的大雨来。那唤着他「阿乔」的小姑娘,似乎还在面前,哪怕十数年的时光已悄然模糊了她的面容。
李延棠流落到不破关时,世情早已大变。宣帝李律被挟去大燕国,而国又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宣帝的弟弟李弘接了天恭国祚,登基为帝。
李弘有子有女,甫一登基,便册封好了储君。先帝之子李延棠,便成了李弘眼中的一颗碍眼钉子。李延棠有国不可归,有乡无处回,只能以「阿乔」这个名字,活在霍天正的荫蔽之下。
后来世事辗转,他费劲艰辛,才能光明正大地回到宫中。
「王先生?先生?」江月心的唤声,令王延回过了神。
他望见江月心话语中似有期盼之意,心底不由微微动容。
可这份动容,最终也只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他多贪看江月心两眼,也不过是因为她的性子像极了少时的思思。如此,便能令他存一丝幻念,在梦中猜测思思若能活到现在,可也是小郎将如今这般泼辣率真的模样。
可……
他多贪看的那两眼,却好像令小郎将多想了些。
王延在心底道:如此怕是不行。怎能因着自己的念想,而耽误了人家姑娘?
于是他道:「虽已定下了人家,但那要娶的姑娘在前两年染了病,人去了。盖因此故,一时半会儿的,再无娶妻成家的念头了。」
王延说这话时,低垂着眼眸,打量着那副桌上仕女图,若有所思。
江月心愣了愣,忽觉得心间苦涩起来。一股莫名情绪自心底涌出,叫她如喝了一碗苦药似地难受。她压着这莫名情绪,故作从容地问道:「可是王先生口中说的那位‘故人’?」
「正是。」
江月心的眸光乱转起来,似在四处逃着;再看到桌上那副仕女图时,她便觉得有些微微刺目了。半晌后,她才想起要答复一句,便道:「原是如此,王先生真是长情。」
要说不难受,那是绝无可能的。王延话里意味说得明显,他偶尔会对她多笑一下、多说一句,也只是因为她像他那未过门便去世的未婚妻子。
可是,他对她从来都是温厚有礼、谦逊彬彬的,更不曾越一步雷池。从头至尾,不过都是她一厢情愿罢了。如此,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江月心强笑了一下,露出个略带傻气的笑容,安慰道:「我也知此事乃人间一痛,王先生惦念故人,也是人之常理。我且去回了那差我来问的姑娘,让她另寻高明吧。」
说罢,便再无闲心多说了,借口公务出了门去。
因着分心,还险些忘记掌伞,任那瓢泼雨水洒了一脸。
「小郎将,伞,伞。」王六急匆匆来送伞。
江月心接了伞,慢悠悠撑开,心里却念起了别的事。
她并非是不能理解王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