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恰同学少年

第七章 恰同学少年

1.

如果成长意味着某种程度的失去,司念能想到的就只有时间。

它无法追溯,又不能触碰。

让人悲喜交加的是,她未曾接受这座城市的洗礼,她依然没有学会遗忘。

司念最常想起顾渊的样子,是他晃着双脚坐在教学楼的天台上,书包被他随手扔在角落,仿佛这个举动能让他体会到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快意。他喜欢看太阳西沉,然后抬头仰望那片本不属于他的天空。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说过话。

可是司念认识他,因为他作为新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过言。不过这个代表是顾渊的父亲捐了一个图书馆捐出来的,说来好笑,校领导一点也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直接在致辞里点名道姓地说了出来。

在学校,顾渊家境富裕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司念也不知道为什么,某个黄昏顾渊会突然从天而降,穿过绿草如茵的橡胶跑道,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

当时,顾渊说的第一句话是,“同学,我注意你很久了。”他指着身后的天台。

司念的大脑慢了半拍,不知所以。她把书合上,时间刚刚好,父亲推着车从另一个方向过来。

她拿起书包,准备离开。

“司......念。”他笑声爽朗,犹如唤的是一位知交好友。

“你怎么知道?”

“你书的封面上一笔一划写着呢!”

她低头看了眼,字迹早就模糊不清了,于是她配合着回了五个字,“你视力真好。”

顾渊心虚地摸了摸后脑勺,果然不能和优等生打哑谜。

司念跳上台阶,镇定地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直到走远了,她才回过头,伸出手丈量着变得越来越小的顾渊。

在十五岁的夏天,顾渊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带着试探而不失真挚。

那个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少年,经过时间长河的涤荡,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司念举着酒杯,周围人影绰绰,只有她和顾渊是静止的。

或许她应该从容地上前,就和当初设定好的重逢情景一样,说一句“好久不见”。她刚想抬步,顾渊的身旁多了一位佳人。

“阿渊。”绍琪琪顺着顾渊的视线看到了司念,她好奇地问:“你们认识?”

最后,还是顾渊走向她,如同以往的每一次。

他没有回答绍琪琪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司念,没想到在这见到你,我很意外,但也很高兴。”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期待这样的偶然。

“原来你就是司念啊,百闻不如一见。你好,我是绍琪琪,阿渊的女朋友。”

虽然猜到了,但是亲耳听到对方说出来,司念的心里不可避免地纠结了一下。这很像掩耳盗铃,她知道顾渊陷入爱情,对她而言,他的女朋友存在在电话里更多些。她可以把这一切当成是虚拟的,可如今这个虚拟的人活生生站在她眼前了,她必须承认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建设,至少这一秒,她无法喜出望外地对着和顾渊比肩而立的人说:“很高兴认识你。”

出于礼貌和教养,司念缓缓说:“你好!”

她惊奇地发现,她和陆少知是一样的人,对自己永远严苛,哪怕违心,也要拘泥在方圆之间。

想起陆少知,司念往那边看了一眼,乔治仍在一旁喋喋不休,陆少知的眼神有意无意地闪避。

是在找她吗?

“那个,我还有事,先过去了。”司念低着头,兴冲冲往来时的方向走。

“司念,”顾渊追上她,“我们……晚点联系。”

“哦,好。”司念转过身。如果不是碰巧遇到,恐怕也不会想到联系她吧!不然早就和上一次回国一样,第一时间告诉她,回来了。

这次的确不同,他不是独自归来。

陆少知接过司念手里的杯子,离开前她还是斗志满满的,才一会功夫,怎么就变得神情落寞了?他扫过四周,锐利的眼神从人群中探得了一点蛛丝马迹。

是因为那个男人吗?

他看起来像是司念的同龄人,虽然笔挺的西装束缚了他的活力,但是他身上的朝气还是扑面而来。只是,他那双眼睛里为什么会出现和司念一样的情绪?

是悲伤。

陆少知深深记得,列车上那一双悲伤的眼睛,像幽灵一般蛊惑着他。

“司丫头,刚才那事你真是错怪我了,不信你问他。”乔治直接把锅甩给陆少知。

陆少知轻而易举地掩饰好自己的困惑,装模作样地解释:“嗯,你们乔总和我提过当企业顾问的事,在你来找我之前。”

司念回过神,“真的?”

陆少知不置可否地笑笑。

司念一脸戒备地看着乔治,乔治忍不住咂了下嘴,“司丫头,我这可是用心良苦。你看啊,这搞期刊的事是我提议的,未来你可以跟着身边这位大神勤学苦练,说不定哪天你就能摆脱立德思,在你梦寐以求的新闻界立足了。”

明明就是想方设法为了提高立德思的知名度。他的算盘打得真是精准,两句话下来,司念就莫名其妙欠了他人情了。

从私心里讲,陆少知能做顾问,她其实是乐见其成的。乔治很懂人心,说的每一句正中下怀。

可她嘴上就是不愿意领乔治的情,“那真是谢谢你,不过我想要摆脱立德思,现在就可以啊!”

“现在当然不行了,陆总可是你带来的,你得对他负责。”

“嗯,有道理。”司念顺杆而下,手臂轻轻挽上陆少知,“陆先生,我们去那边看看。”

陆少知站在一旁心情极度舒适,他不看乔治铁青的脸色,带着司念去见其他人。

2.

“想不到你也这么伶牙俐齿。”陆少知稍一侧头就靠近司念,像在诉说一个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秘密。

司念理了一下裙?,笑着说:“这应该属于专业技能吧!只要在正常的逻辑范围内,超出了就属于耍无赖,这个可是我另一个朋友的强项。”

陆少知“嗯”了声,表示赞同。他扬起眉,还真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分类。

“陆总,难得看你会带女伴出席。”慕杂志的伊总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她暧昧地看着司念,眼神里是毫不避讳的示威。

这就是田小恬的老板啊,司念吞了吞口水。明艳动人外加盛气凌人,她突然好奇这些年田小恬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到这,不禁开始佩服她的忍耐力。

陆少知轻轻哼了声,才道:“偶尔,也要随一下大流。总是坐井观天,格局就太小了。”

这话一听,似乎两人结过梁子。

司念抬眸,观察起陆少知的神色,见他表情如常,稍稍放心。

后来陆少知告诉她,起因很简单。慕杂志想做一期主页是人物的专访,她们请了一位运动员,背景居然还是用时尚和流行元素打底,这不是喧宾夺主么?!于是陆少知发文狠狠痛批了某杂志以营销手段利用运动精神的行为。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总会有人对号入座,尤其是那些恰有其事的人。

这会,司念想的还是先拉着陆少知远离是非比较重要。

“陆总说的是,每个人都会犯错。我倒是想看看,有一天你犯错了,是不是同样会义正严辞地指责自己?”

“犯错并不可怕,”陆少知泯了口酒,“可怕的是,明知故犯。”

辛迪敏锐地闻到了火药味,笑着踱步过来,巧妙地挡住了陆少知的视线。她对司念使使眼色,司念立马会意,二话不说就拉着陆少知离开。

辛迪依旧笑得官方,“伊总,有一句话叫好女不跟男斗,咱别气着自己!”

“我生气了吗?”伊晴反问。

“还真没有,伊总今天的妆容堪比日月同辉,快告诉我你怎么保养的?”

“……”

司念走了两步,轻笑出声:“陆先生,你也是伶牙俐齿。”完全不因为对方是女人而留任何情面。

“是你说的,专业技能嘛,干我们这行必备的。”陆少知又把话还给了她。

“累吗?”他问。

司念摇摇头。

会场就这么大,陆续打完招呼,绕着绕着他们就走到顾渊面前了。

或者说,是顾渊在追随司念的脚步。

这一点,陆少知心中了然却不动声色。

司念愣了几秒,尽量保持平稳的呼吸。她极其自然地介绍,“陆先生,他是顾渊,我的高中同学。旁边这位是他的女朋友,绍琪琪。”这该死的记忆力,和顾渊有关的一切,她总是能轻易记住。

她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准备继续介绍陆少知,他仿佛有预知能力,已经提前伸出手,说:“你们好,我是陆少知。”

顾渊收回视线,礼貌地回握上去。

“你们在立德思是……?”

“我和阿渊都是英国皮肤研究中心的实习工程师,这次应立德思邀请,参与研发新品。”

原来是这样,司念垂下眼睑。她竟不知道,顾渊在国外学的是这个。

除去朝夕相伴的两年多,他们已经错过彼此人生里太多的事了。

“挺好,年少有为。如此一来,你们和念念也算是同事了。”陆少知一脸淡定。

沉浸在思绪里的司念,听到陆少知的称呼,一秒破功,胸口也跟着她的情绪大起大伏。她下意识地瞥了眼顾渊,果然,他瞪着眼睛执拗地在等她解释。

可是她也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倒是陆少知,总这么冷不丁地丢给她一记响雷,她根本来不及防备。

念念?听起来熟悉又陌生。

陆少知说,他们是朋友。这么叫朋友并没有错处,只是这份亲密来得过于突然,她有点难以招架。

绍琪琪隐约察觉气氛古怪,以为是司念脸皮太薄,于是嚷嚷着要喊顾渊去旁边的舞池跳华尔兹。

顾渊的目光越发深沉,藏在身侧的手慢慢收紧。对于司念的事,他似乎没有立场去追根究底,从他选择去英国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关心她的资格了。

他们之间的结局早已注定,如今还能打着同窗情谊的幌子出现在她面前,已是万幸。他们都是命运的小丑,任凭它翻云覆雨,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多希望十八岁的愚人节,他没有去过那间音乐教室,没有看到那一幕,那些狗屁的真相,他一无所知。

如果是这样,该有多好。

司念说得对,他没有办法自欺欺人,所以他任由绍琪琪拉着离开,没有再看司念一眼。

陆少知沉默地站在她身旁,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司念的隐忍和不快。良久,他才问:“我可以这么喊你吗?”

在顾渊他们走后,这个问题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司念默默点头,她并没有留意到陆少知微微扬起的嘴角。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好的开始。

名字,是打开记忆的钥匙。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是陆少知的温柔。

司念的余光里全是顾渊和绍琪琪协调的舞步,灯光配合着音乐的节奏,他们如此耀眼,如此默契。

可她悲催地记得,顾渊是不喜欢跳舞的。

那一次艺术节,班里要出一部莎翁的舞台剧。他们选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凯普莱特家族举办的假面舞会促成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初见。为了不辜负华丽的背景以及脍炙人口的对白,司念每天都拉着顾渊在天台陪她练习华尔兹,她心爱的小白鞋都不知道被他恶意踩脏了多少双。如果不是罗密欧的扮演者总是顾此失彼,跳舞的时候忘台词,说台词的时候忘舞步,那她真不会劳驾顾渊救场。为了这件事,司念还承包了顾渊一个月的早饭。

顾渊常说,跳舞跳得好那叫赏心悦目,跳得不好就是扛着艺术的大旗耍流氓。

司念可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跳舞,是一件能让人心意相通的事。

当初他们争执了那么久,现在看来,只有喜欢一个人,才会愿意为对方做出改变。

3.

司念不断收缩的瞳孔里像在上演着一出默剧,这次她没有故作逞强的微笑,只是坦然做到面无表情。

她喝了点酒,微醺。

陆少知默不作声,她想干什么,他奉陪就是了。

司念扯了扯他的胳膊,明知是任性的话,可她无端觉得陆少知会满足她。

“我想离开这。”末了,她又补上一句,“去哪都行。”

陆少知从容点头,嘴唇一闭一合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司念的心情好像在坐过山车,此时没由来地兴奋了起来,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念念,你是第一个。”

陆少知一怔,很快扬眉笑笑。

她醉了,或者说她希望自己醉了。

司念垂下手臂,独自走在前面。

望着空空如也的臂弯,陆少知徒然有一种抓不住她的感觉。他紧紧跟在她身后,他深深意识到,她的失常和那个叫顾渊的人有关。他突然渴望时光倒流,他如果能年轻几岁就好了。

他本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因为司念,他居然会产生这种可笑又不切实际的期待,这样的自己让他陌生,奇怪的是,他并不排斥这种陌生。

司念半眯起眼,真正让她难过的不是见到绍琪琪,而是她和顾渊好像没有办法跟从前一样顺其自然的相处。

时间将他们分隔在两端。

她能感觉到顾渊在刻意和她保持距离,这种感觉从上次见面就有了。而她自己,因为害怕失去友情,宁愿不曾拥有爱情。

失恋是常有的事,她会努力说服自己接受绍琪琪的存在。可是她该怎么做才能重新找回和顾渊完好如初的情谊?

“小心!”陆少知紧张道。

司念抬头只觉眼前一片黑暗,因为对方距离她太近,陆少知只来得及伸手挡住她的眼睛。

她听见玻璃瓶破碎发出的一声闷响。

下一秒她感受到下坠的力量,倒地的瞬间陆少知把她紧紧护在怀里。

司念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她手忙脚乱地直起身子,只见血缓缓从陆少知的额角蜿蜒向下。她笨拙地用手按住伤口,仿佛只有这样那张温文尔雅的脸才不会被血迹玷污。

“你有没有受伤?”陆少知皱起眉问。

司念指尖颤抖,声音跟着沙哑起来,“我没事,你怎么样?”

“原本想带你去观星海,看来只能下次了。”陆少知语气平静,就好像受伤的是另一个人。

为什么?

陆少知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作为朋友,他几乎仁至义尽。而她又做了什么呢?就在不久前她还想着利用陆少知来分散自己的困顿。

这时,保安已经制服了歹徒。

乔治闻讯跑过来惊魂未定,“司丫头,你有没有怎么样?”

见她没有痛苦的神色,又看了看旁边英雄救美的陆少知,他赶忙说:“抱歉,陆总。这是我们的疏忽,安保系统没做到位。”

歹徒穿得人模人样的,没被立刻分辨出来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他的目标就是司念,正因为他朝着司念横冲直撞过来,所以陆少知才能迅速感知到危险。

乔治扭头看了眼歹徒,微一愣神,随即说:“把他带出去,交给警察。”

司念把陆少知扶起来,“我们先去医院。”

“等等——”陆少知揉了揉脑袋,“送去给警察前,我有问题要问他。”

乔治轻咳了一声,“那个……”

“先处理伤口好不好?不然我会担心。”司念一脸认真。

陆少知无奈地笑笑,他还真没法拒绝她的关心。

乔治叹了口气,着实虚惊一场。虽然他这么想无耻了一点,但幸亏受伤的不是司念,幸亏这个插曲发生在会场外。

否则,明天的头条恐怕又是一场阴谋论。

司念扶着陆少知向外走,她看见顾渊正站在拐角的地方。

刚才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到了吗?

或许吧,尽管他站在原地什么都没有做,可是他眼中的担忧做不了假。

司念释然地对他笑了笑,用嘴型说了三个字,“我很好。”

她想起《萤火虫之墓》里的一句话:珍惜今天,珍惜现在,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司念想,她是要知足的。比起拿着手机发呆,现在顾渊和她在一座城市,她能知道他过得不错,这就已经足够了。

她和陆少知一起踏入夜色,头顶是一片星海。

她说:“陆少知,谢谢你。”

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报社总编,他只是她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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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忍冬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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