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蒲草韧如丝】
这是一个秋日的夜半时分,月光清淡如水,晚风欢快吹拂,已经预见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昆虫们拚劲所有力气在唱歌,期盼着下一次生命轮回更加精彩。
南沟村里,家家户户都沉浸在酣睡中,沟外不远的东山坡上,两棵枯树中间用茅草和树枝胡乱搭了一座小窝棚,夜色里也看不清哪里是门哪里是窗,唯有那幽幽呜咽的啜泣声隐隐透出来,时断时续,扰人清梦。
村头趴着的老黄狗偶尔支起耳朵来听听,然後又继续把头埋在双腿间打盹,谁教这哭声已经持续了几日夜,牠没跳起来愤怒的吼上两声已经算是很给颜面了。
可惜,老狗不知道,村人不知道,这一夜是他们最後一次听到这哭声……
三日後,董婉手里端着一只大陶碗蹲在石头上,咕噜噜地喝着玉米粥,不时抬头瞄几眼山脚下的小村子,那里老人们正提着篮子给黄牛喂新草料,母鸡咕咕叫着跟随在妇人身後讨吃食,村头趴着的老黄狗汪汪叫两声,抖抖皮毛跑回了自家宅院。四处屋舍上空炊烟袅袅,衬着晨间的薄雾、翠绿苍黄的山坡,分明是一派悠然的田园风光。
当然,若是三日以前看到这样的好风光,她一定这般赞叹,但如今,她只想跳脚大骂,「老天爷!我董婉一不偷二不抢,不过就是攒钱买了辆小车想开回家转一圈,怎麽就遭祢嫉妒,一卡车把我撞到这听都没听过的古代小山村了?那麽多作恶多端的祢不惩罚,祢偏偏欺负我……」
她放下陶碗站起身,叉腰骂得正是爽快,不想老天爷却是怒了,一个青天霹雳砸下来,震得她身後那座本就半塌的窝棚彻底罢了工。
董婉吓得猛然蹲下抱了脑袋,小声嘀咕求饶,「行行行,老天爷,是我好心当作驴肝肺了,重活一世我要感谢祢的大恩,是我恩将仇报,是我不识好歹……」说着说着,看见面前那碗清水般玉米粥里映出的容颜面黄肌瘦、头发乾枯,她顿时又怒了,小心翼翼的偷眼瞧了瞧天上,到底还是抱怨了两句,「但是祢老人家选择的时候能不能有点品味,这模样比我原来的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啊……」
「噗哧!」旁边两个同样捧碗喝粥的孩子瞧得她这般上蹿下跳,又是大骂又是嘀咕的很是古怪,忍不住偷笑出声。
董婉扭头见了,立即瞪眼骂道:「笑什麽笑?吃老娘的喝老娘的,如今还敢笑话老娘信不信我明日就断了你们的粥,饿死你们!」
两个孩子随即噤了声,低着小脑袋委屈的小口喝粥,模样极是可怜,看得董婉又心软起来,暗自唾弃自己有气往孩子头上撒算什麽本事
於是她转而又夹了两块咸萝卜扔到他们碗里,恶声恶气说道:「吃吧,粥都喝了也不差这几根咸菜了。」
孩子们看来年纪都不大,小女孩不过七八岁,小男孩大概才五六岁,身上的破衣衫都有些脏污了,却仍难掩唇红齿白、可爱清秀的样子。
彷佛听出了董婉恶言背後的善意,又或者习惯了她这般,两人齐齐羞涩一笑,小声道谢,「谢谢嫂子。」然後低下头慢慢喝粥吃咸菜,好似那碗里的不是玉米粥而是鲍鱼海参般的珍馐。
董婉叹气连连,几口喝乾自己碗里的粥,又拿了两个孩子的碗在旁边的木桶里刷洗乾净後,继续坐在石头上发呆。
那日早晨她听得耳边有鸡叫,还以为是闹钟,习惯性的想摸过来扔到床下去,结果一睁眼才发现世界彻底变了样——
她竟从一个农业技校的英语老师,变成了这个时空里受尽虐待的童养媳;从一个三十未嫁的冰山大美人,变成了一个乾瘦如洗衣板的苦命少女,这犹如天与地的落差简直让她要崩溃!
那一日,她从老天爷骂到无良司机又骂到那条高速公路,总之全体骂了个遍,可惜捶破脑袋还是找不到回去的办法。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在高速公路上被大卡车撞飞,她那辆小车可没有神奇到能保她毫发无伤,也就是说,那个二十一世纪的董婉定然是一命呜呼了,甚至是血肉模糊。可怜老妈再也不用唠叨她快嫁人,小外甥女再也不能喊着要大姨买娃娃,她这董家长女终究与家人相隔两世了。
哭也哭过,骂也骂过,各种方法用尽她的灵魂依旧在这副躯壳里,看来已没有半点再穿越回去的希望,後来也就沉默了。
好在她是个乐观的性子,往好的一面想,比起去阴曹地府排队喝孟婆汤,如今还能重活一世也算幸运了。只不过,接收了这个身体这一世的记忆後,她实在笑不出来,这个叫蒲草的女孩的一生,用悲哀两个字都不足以形容。
年方五岁便被卖到张家做童养媳,忍受婆婆打骂虐待又挨饿受冻,千般辛苦、万般磨难好不容易长大了同游手好闲的张富成婚,本以为好日子到了,不料张富居然走了狗屎运得到一笔意外之财,立刻就找了个貌美如花的女子进门,把她休弃出门,任凭她受人指点唾弃,流落在村边搭窝棚苟且度日。
然而那美貌女子其实是个骗子,拐了张家所有财物、抵押了张家的宅院就潇洒跑路了。女骗子人高马大的正牌夫君亦是同夥,见得闻讯追来的张富母子顺手就送他们去黄泉做客,张家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一般女子听得这事怕是要拍手称快,可惜蒲草自小被婆婆洗脑,从一而终、夫唱妇随的想法根深蒂固,因此刚给张富母子发丧不足七日,她就在屋里系根藤蔓也去了。
有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蒲草短暂的一生是可怜,但也实在懦弱得可恨,若是以前董婉听说这事,肯定大骂几句,恨不得拉着蒲草的魂魄好好给她讲讲女子自立自强的道理,可如今她董婉是蒲草,蒲草就是她,她只有哭死的心,哪还记得什麽道理?
低头仔细瞧了瞧自己手上的粗茧裂纹,摸摸胸前的飞机场,掐掐芦苇般的细瘦大腿,董婉哀怨得很却也没有办法,总要先活下去、有命在,一切才能好起来。
看她低头仔细盘算着以後的生计,两个孩子蹲在不远处也在小声嘀咕,小男孩偷偷问着小女孩,「桃香姊,你嫂子是不是疯了?」
小女孩皱了眉头,装作大人模样似的拍拍他,「达子,我嫂子才没疯,就是……嗯,变厉害了。」
「那她今日还会贴饼子吗?我还没吃饱。」小男孩扁了嘴按揉着小肚子,说完好似怕小女孩恼怒,又小声加了一句,「你二哥怕是也饿肚子呢。」
小女孩眉头皱得更深,回身扫一眼山下的某栋院子,想着二哥定然又饿着肚子在做活,眼眶就不免泛红,哽咽说道:「我也不知道,二哥不肯来喝粥。」
「不来喝粥就饿死他,都什麽时候了还讲究读书人的体面?让你那二婶好好刻薄他几日,也让他知道人间疾苦。」董婉回过神来,听得小女孩的话克制不住地嘲讽道。
这小女孩叫桃香,是休弃蒲草出门的张家小女儿,她上头还有个十二岁的二哥叫张贵,九岁进私塾读书学了几句诗文,就养成一身自以为是读书人的臭脾气。
当初张富母子还活着的时候自然万事无忧,如今家破人亡,他们兄妹寄住在远房二叔家,那二婶又是个刁钻刻薄的,怎麽会厚待他们?他居然还硬着臭脾气不肯服软,那不吃亏挨饿简直就是奇蹟了。
桃香闻言眼眶更红,眼泪似乎马上就要淌出来,张着小嘴想替自己哥哥辩驳几句,但一瞧见山脚下慢慢走来的年轻小媳妇,她立刻拉着小男孩躲去倒塌的窝棚後。
董婉疑惑不解,扭头一瞧却是笑开了脸。
那年轻小媳妇身形略偏矮胖,穿了一身青色衣裙、蓝色帕子包了头发,一瞧就是乾净俐落的模样。此时她左手端了一只大陶碗,右手筷子上串了两个金灿灿的玉米饼子,正费力的弯腰往山坡上爬来。
董婉继承了蒲草的记忆,对这个刘家小媳妇很是熟悉亲近,在她十几年的人生里,难得的几段欢乐时光全都有这个小媳妇的身影,她是蒲草唯一的闺中好友,春妮。
早晨他们做粥用的那玉米粉就是春妮前晚偷偷送来的,今日这才一大早又跑来了,可见她对蒲草是真心惦记。
董婉迎到半山坡,咧嘴笑着一边去接春妮手里的大碗,「妮子,你怎麽又来了?还拿吃食?你婆婆看见又该骂你吃里扒外了。」
春妮大大喘了两口气,狠狠瞪蒲草一眼,半是感慨半是心疼的嗔怪道:「你这一吊房梁没吊死,反倒把脑袋摔得开窍,居然还懂人情世故了若是你早几年有这眼色,也省得吃这麽多辛苦。」
董婉摸摸脖子上那过了三日还未曾消褪的青紫勒痕,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嘿嘿傻笑带过,显得原本就枯瘦的小脸更丑了三分。
春妮坐在大石上,忍了又忍还是大骂出声,「该死的老张家,作践了你十几年,临到要死了还把你休出门,连个容身之处都不给你留,你这以後的日子可怎麽过呀?」
董婉找了个乾净陶碗给春妮舀了大半碗水,反倒笑着劝道:「妮子,你就别惦记我了,我有手有脚,总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