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看张贵的脸色好了许多,里正笑咪咪拉着他问道:「贵哥儿打算什麽时候再回学堂去啊?我家胜子说吴先生这几日还问起你呢。」
张贵眼眸彻底黯了下来,扫了一眼旁边低眉顺眼的蒲草,再想想自己二叔一家,到底还是下定决心道:「里正大叔,当日在我母亲和兄长灵前,大叔同几位长辈做主决定的那事,嗯……能否更改一下?我……我们兄妹,想同蒲草嫂子一起过日子。」
里正夫妻听了都是一怔,他们原本猜测三人上门是想要村里各家帮扶一把,助些吃食铜钱,没想到居然是这兄妹俩要拉着已被休弃出门的蒲草一起挑门过日子?
这就有些难办了,毕竟当日灵堂前众人商议是由张老二一家收养他们兄妹,而他家的两亩玉米地自然也归到张老二名下。至於蒲草,众人虽说同情,一个弃妇,但也都没理会过她啊,如今突然要推翻这决定,不说别人,就是张老二一家肯定不会同意。
里正沉吟片刻,抚着颚下几根胡须问道:「贵哥儿这话是从何说起,蒲草已经被你兄长休弃出门了,况且你们兄妹随着叔叔过日子难道不好吗?」
张贵哼了两声,想着读书人到底不好说长辈坏话,於是看向蒲草。
蒲草恼得在心里大骂百无一用是书生,悄悄扯了桃香的袖子。
桃香得了暗号就跑上前去跪下,抱着里正娘子的腿哭了起来,「陈婶子,我不要跟着二婶过活,呜呜……二婶打人,还不给玉米粥喝,我饿……」
里正娘子一向喜欢粉嫩的小女孩,可惜生了三个小子始终未能如愿,此时见得桃香哭得眼睛通红,小辫子散了,白皙的小脸蛋也成了花猫,一腔母爱就忍不住都倾到她身上,拉扯了她起来一叠声的问:「这是怎麽了,怎麽会没玉米粥喝?好好一个闺女,怎麽就饿到了?」
里正想起张老二一家的名声也是皱眉,「可是二叔一家苛待你们了?」
张贵垂着头不出声,桃香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蒲草无奈,只得上前小声道:「回里正大叔的话,自从家里出了事,桃香就一直跟着我喝粥,有时候拿个饼子回去给贵哥儿垫垫肚子。」
里正娘子更恼了,「跟着你吃?你被休弃出门自己住着窝棚,吃了上顿没下顿,怎麽还能管两个孩子?他张老二一家也太缺德了,不会是这些天连碗粥都没舍出来吧。」
里正闻言也是脸色不好,毕竟当初他和一众长辈当着全村人的面把这两个孩子交给张老二家,如今张家夫妻却把孩子撵去同一个比乞丐强不到哪去的弃妇混吃食,这不是把他的话当狗屁放了吗?
蒲草两只眼睛死命的盯着张贵,这时候不趁着火候好赶紧浇油,还等什麽呢?偏偏这书呆子就是不开口,她只得又出言牵个话头,「吃食倒是小事,只是二叔一家这般行事,怕是不能再供贵哥儿读书了。可怜婆婆生前还说贵哥儿是考状元的料……」
张贵想着自己这些时日天天挑担干活,晚上不过一碗稀粥果腹,别说摸摸书本了,就是歇息一会都难得,以後怕是就要一辈子下田了,还考什麽状元?他越想越绝望,终於也捂着脸呜呜哭出声来。
里正夫妻对视一眼,都是同情又无奈。
姓张的总共在村里就这两户,可说实话都没有什麽好名声,老张一家好在还知道省吃俭用供张贵读书,那张老二一家可就是吝啬鬼托生,人见人憎了。如今孩子求到头上了,倒也不好不帮忙,里正於是喊了院外玩耍的几个孩子,去请另外四个当日在场的长辈来商议。
小孩子嘴巴不牢,一有点什麽事就嚷嚷得整个村子都知道,结果随着四个老爷子上门的,还有各家的男女老少们。
里正是个爽快性子,见了人就劈哩?啦把事情一说,几位老爷子听完都是皱了眉头。原本以为就算张老二一家再苛刻,毕竟也是亲戚,又得了张家的玉米地,怎麽也该对两个孩子好些,没想到别说读书了,连顿饱饭都没吃上,这可是太过缺德了。
村民也是议论纷纷,说什麽都有,但无一例外皆是谴责张老二一家不厚道。
里正和几个老爷子听在耳里都点头,末了年纪最长的李四爷开口了,「贵哥儿,你们兄妹如今没了房子只有那二亩薄田,若真从张老二家出来,也是无处容身啊。」
这事蒲草提前教过了,张贵行了一礼,「四爷爷,我们兄妹现在只求吃饱肚子,待收了玉米卖上一些银钱,再托各位叔伯帮忙搭把手,盖个木房怎麽也熬过一冬了。」
桃香在一旁帮腔道:「还有我嫂子,我嫂子什麽都能干,嫂子会煮粥。」
众人听得这话都看向蒲草,不解这事怎麽还同她扯上关系了?
蒲草一咬牙,上前跪在里正和几位族老跟前,「蒲草虽是张家弃妇,但自小在张家长大,深受张家大恩,如今婆婆和当家的都去了,只剩下小叔小姑,蒲草看不得他们吃苦,就想照料他们长大成人。」
她的话音落下,村人们面面相觑良久,心下皆惊疑不定。
都说老张家这童养媳十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来,平日瞧着也多是被张富母子呼喝怒骂,可今日突然听得她开口,仔细想想说话还挺有条理的,难道前几日刘家媳妇说的那事是真的,这小媳妇没死成还开窍了?
里正轻咳两声制止众人的议论,「蒲草,你已是张家弃妇,按理不该再进张家门,但贵哥儿和桃香还小,需要人照料,而你也身无所依,若是真能用心照料他们兄妹成人,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他说完看向几位老爷子,「长辈们说这事……」
话才说到一半,院子外就吵吵嚷嚷跑来老小一家子,当先的正是张老二夫妻,後面跟着他们的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有的手里还抓着筷子,显见是刚从饭桌上赶过来的。
张老二不等站稳就开口怒问:「谁要抢我们家的玉米地?」
张二婶也帮腔道:「就是,我看谁敢动手,我们张家可不是好欺负的。」
里正和几位老爷子脸色都不好看,但也不愿直接就撕破脸,勉强打了个圆场应道:「你们这是刚吃午饭就急匆匆跑来了?」
张二婶瞪一眼站在里正身旁的张贵和桃香,稍稍有些心虚,若不是为了省下两碗玉米粥,他们一家也不会饿到晌午过了才开饭,跟做贼似的。
张老二尴尬的咳了咳,把手里的筷子塞给媳妇,「里正和各位叔伯都在啊?我们也是忙一上午了,刚摆饭上桌还奇怪贵哥儿和桃香跑哪里去玩了,想不到原来在这里。」
四位老爷子里的孔五爷是个火爆脾气,最见不得这种虚伪小人模样,冷声嘲讽道:「他们怕是不只错过这一顿饭吧,你们一家是不是盼着他们顿顿都错过才好?」
不等张老二说话,张二婶已是蹦了起来,「孔五叔,我们敬你是长辈,但你可不能乱说话。我们一家待贵哥儿和桃香可是比眼珠都宝贝,谁会盼着他们错过饭时?」
张老二也道:「就是,孔五叔,这话从何说起?那是我侄子侄女,同自己儿女一般,我怎麽会舍得他们饿着?」
孔五爷也不辩驳,指了指张贵和桃香身上已经脏污破烂到看不清原本模样的衣衫,意思显而易见就是你们若照料得好,他们会是这副乞儿模样?
张老二脸色一红还要再说话,里正却已不耐烦了,「事已至此都不必多说了,张家二兄弟,贵哥儿和桃香今日上门求我和几位长辈做主,以後他们要自己挑门过日子,不住你们家里了。那西山坡的二亩玉米地自然也要交还他们兄妹,以後是吃是卖都随他们,你们就不要理会了。」
张二婶一听到嘴的鸭子就这麽飞了,心疼得脸上两坨肥肉都在乱颤,立即喊道:「他们两个黄毛孩子怎麽挑门过日子?烧水做饭都不会,就是有玉米也吃不到嘴里去……」
里正娘子厌烦她这副唾沫横飞的泼妇模样,开口打断她的话,指了一旁毫不起眼的蒲草,「这你就不用费心了,有蒲草在呢。张家这些年的活计大半都是蒲草在做,有她在,饿不到两个孩子。」
她这一提醒,张二婶才瞧见蒲草在一旁,满腔怒火顿时找到发泄之处,毫不顾忌的破口大骂,「好你个丧门星、破落户,我还当你死在哪个山沟了,谁知居然跑到这里来兴风作浪你是见不得张家有一点好事,专门挑拨来了……」
她嘴里骂着就要上前去抓蒲草揍一顿,春妮却早就领了几个小媳妇迎上来,把她拦在几步外高声道:「张二婶,你不要血口喷人,你平日为人啥模样大夥都清楚,明明是你想要玉米地还不想养孩子,天下好事都被你占去,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是,就是。」几个小媳妇附和着。
春妮又说:「蒲草这些年给老张家做牛做马,对张家人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就是前几日她还想上吊随着张富去阴曹地府呢。如今侥幸活过来了,想着照料好两个孩子也算替张家尽尽心力,你居然还这般糟蹋她,天下怎有你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