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3

中元3

沈傲穹立在围廊之下,披着白色狐裘的斗篷,借着晕黄的灯火,望着漫天扬洒的白雪出神。此番燕北除魔,夙兴夜寐,风餐露宿,儒雅清俊的面容上染着浅显的风霜,颀长的身子也越发的单薄了。

诉不尽的哀戚悲痛,尽数化为眼角的一汪潋滟,望着漫漫雪野,心底倏尔悲凉,一派阁主此刻仿佛郁郁不得志的酸腐书生,借着满园风雪伤春悲秋起来!

萧屿提着风灯立在师傅身侧,斗篷上尽是来时路上落下的白雪,今年的雪格外的大,几乎每天都要下上一场,天空时常灰蒙蒙的,偶有日光洒落,也转瞬就被积云覆盖,映射着人心也跟着晴朗不起来。

师徒二人立在廊下,望着雪野出神,谁也不忍心开口打断这纯白的宁静,簌簌的积雪仿佛下在了心弦之上,每一片雪花落下的声音都是格外的响。

在沈傲穹的眼中,雪野皆是绵延数里的绯红,每天都有修士倒下去,自身体里喷洒而出的血液浸染了脚下的一方土地,从草场莺飞,到枯黄遍地,再到雪野千顷,那片辽阔的土地始终与赤红纠缠不清,荒野上一座又一座坟冢,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来不及从旧的悲伤中走出,转眼又要为新的死亡默哀。

这场战斗的结束,没有胜的喜悦,只有化不去的悲切,来时浩浩汤汤,回时寥寥无几,人间百年的平静,竟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拉开了颠沛的序幕。

忍不住哀叹出声,沈傲穹隐下眼角的湿润,轻声道:“眴燃是个好孩子,就是贪玩了些,术法修为不够精进,但他是最爱笑的一个,清晨在他的笑声中醒来,夜晚伴着他的笑声入睡,无论多么艰苦,只要看到他的小白牙,都会不由自主的随着他笑上一笑!”越说到最后,语气越是哽咽潮湿,“早上还嚷着想吃烤兔子肉,怎么一转眼人就碎的四分五裂,无论为师怎么拼,都拼不成一个完整的人样!”

萧屿的眼眶早已红如烟霞,要说自集市上看到同门归来是欣喜若狂,那登上烟雨楼看到整齐排列的骨瓮便是悲痛欲绝。几十个鲜活的生命,如今长眠于此,他们的音容笑貌还言犹在耳,这听雨阁的一砖一瓦,一廊一木,皆有他们的身影,他不愿相信,也不要相信,这些朝气蓬勃,英姿飒爽的师弟们,就这样从身边彻底离开,再也回不来了!

“阿屿!为师曾经以为,这听雨阁依如我儿时一般,顺顺岁岁,太太平平,直到我年华老去,将阁主之位传授于你,我便晒着太阳安享余生,什么门派纷争,党羽私怨,都与听雨阁无干,只要独善其身,便可保世代安稳!”

蓄满的泪水,终是摇摇欲坠,沈傲穹仰着脖子,将模糊的视线对准灰濛的夜空,喉间的酸涩使声音都发着抖,“为师是个懦弱的人,我没有心怀天下的胸襟,我只有偏安一隅的小义,我只想护你们长大,护你们平安一辈子,护整个听雨阁顺遂安逸!”

萧屿唇齿开阖半晌,却整理不出一个词来劝解宽慰,他只能噙着眼泪,望着那个不甚伟岸的男人,悲坳着,倔强着,也脆弱着。

默默清泪终两行,沈傲穹无助的抚上双眼,痛哭抽噎道:“为师真的很无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倒下,却什么都做不了,那裂隙就像通往九幽的入口,绞碎了躯体,吞噬了魂灵,连个全尸都不给你留下,太残忍,太痛苦了!”

漫天血雨,鬼哭狼嚎,狂风卷起千堆雪,吹尽茫茫无垠洲。横亘在苍穹大地之间的庞大裂隙,弥散着汹涌的浊气,数不尽的狰狞妖魔,跨过虚无之境的夹缝,争先恐后的涌入人间,高倾璧立的身躯,暴虐凶悍的臂爪,残暴嗜血的瞳孔,这些北冥最低等的妖兽,拥有着绝对的力量,用最丧心病狂的手段,惨无人道的屠戮,生生撕碎了沈傲穹二十几年的安宁平稳,让他知道作为一门阁主又如何,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亦是卑微渺小如蝼蚁!

摊开满手的湿泞,沈傲穹呆愣愣的望着掌心,那里既有妖魔绿色的魔血,也有门徒赤忱的滚烫,掌心的余温还保留着那段艰苦岁月的记忆,那些血腥的,痛苦的,拗哭的画面,时刻提醒着自己这个阁主,做的是如何失败,如何窝囊。

沈傲穹终是承受不住,拄着回廊的栏杆,隐隐啜泣,这是自接任阁主以来,唯一一次悲坳痛哭,他以为自成年以后不会再有痛哭流涕的那一天,就算有,那也是喜极而泣的泪水,只是何曾想到,不管是喜悦,还是悲伤,这自心脏流出的冰冷液体,他依旧承受不起。

这世间有太多的无奈与别离,苟活一世,总有数不清的波折在前方等候,就如这平静的夜晚,掩藏在皑皑白雪之下的罪恶,总是包裹着最纯洁的外衣,迷惑你的视线,扰乱你的思维,在你最不设防的瞬间,撰取你的性命。

这个新年,注定是平头百姓欢喜,修真界哀云惨淡,无论大门小派,皆布设道场安渡亡魂,冥钱与魂幡自凛冽的寒风中飘摇飞舞,灵力凝练的往生符咒,笼罩在门派上空,缓缓旋转流动着清泠泠的碧色华光,指引着游荡在外的孤魂,早日魂归故里,去往彼岸转生。

这场法事,听雨阁足足做了九九八十一天,所有惨死的弟子魂魄尽数超度往生,只有那个爱笑的眴燃,依旧迷路在世俗,还没找到回家的路。这往生符咒,需八名弟子日夜渡灵凝练,极为耗损体能与灵源,是以平常道场施法只做十九日,但沈阁主悲郁难解,这眴燃一日魂灵不归,他便一日日消沉的守在阵旁,整日里少吃少喝,人也快速的消瘦了一圈。

早春的风透着萧瑟的寒凉,烟雨楼前的几株晚梅争相吐蕊,粉嫩嫩,红彤彤的簇拥在枝头,随风摇曳着独有的冷香。远处青石铺就的廊桥,蜿蜒进幽深的竹林之中,穿过翠微山主峰的岩洞,延伸进百叶林中重重封禁的铸剑阁。

听雨阁中的铸剑室,只有每年门派比试最优异的弟子,才可入室铸剑,因阁中的铸剑炉非凡品,是以所锻造出的兵刃皆会生出不同属性的灵纹,自带属性的附伤效果,比如萧屿的瀚雪会给伤者留下冻疮痼疾,眴漆的争鸣会在刺中对手的时候麻痹对方的知觉。

很多铸剑世家穷其一生也造不出一柄生附灵纹的宝剑,而这阁中的剑炉却能轻易实现,是以每年都有很多铸剑世家的剑痴前来拜访,想要瞻仰一番剑炉的神姿,也算不枉此生。

萧屿抱着瀚雪立在廊桥一角,望着曲径幽深的竹林发呆,这时眴漆刚从山下历练归来,带着满身连夜赶路的潮雾,向着萧屿走来。

剑穗上的银铃随着眴漆的迈步发出悦耳的脆响,自幽幽清风中缓缓徐来,萧屿闻声转过头来,见眴漆一脸暗色,隐隐似有心事,遂问道:“怎么了?可是连夜赶路十分劳累?”

眴漆剑眉微拧,倚靠着围栏,闭目低声道:“是有些心累!”

萧屿面有不解,这个平日里心直口快,从不藏事的师弟,竟然也会疲乏的说出心累二字,在他的印象当中,他虽不如眴燃爱笑,但也不是个满腹心事,沉闷寡欲的性格,“发生什么事了?说与师兄听听!”

闻言,眴漆蓦的睁开澄明的双眼,对着萧屿扯出一张略微古怪的笑容,狡黠道:“师兄还是留着关心,多注意注意自己吧!师弟我这一路绞尽脑汁都没想到嘲讽你的话,苦恼到心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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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阁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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