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那是个一身澜衫的年轻书生,衣裳被浆洗得发白,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九娘注意他很久了。
他徘徊在门外,手中捏着袖口,踌躇着。
九娘恰一抬眸,正对上他犹豫的眼神,书生像是被惊到了,连忙别过了脸,九娘低了低眸莞尔一笑,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
待最后一笔账算清,她才笑着开了口:“要下雨了。”
外头的天青灰色,惨惨淡淡,仿佛天底下的愁绪皆汇上了天。
书生听了她的话,下意思的抬眸望了望天,喃喃道:“是啊,要下雨了。”
“进来坐吧,喝杯酒,暖暖身子。”九娘从账台后绕了出来,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
“不……不了……”书生嗫嚅着双唇,不肖一息之间,他原本白皙的脸颊便涨得通红。
九娘笑了笑,抬手拢了拢掉落在耳边的碎发,随手打了一碗酒放在桌上,书生还是站在门外没有走。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九娘笑着。
书生怔怔瞧了一眼,又慌张的别开眼眸,她笑得可真好看,明眸皓齿,如一簇山茶花儿,带着清冽的香,却偏偏叫那红色的袄裙烧艳了容颜,叫人移不开眼。
正说着,天上便落下了雨,原本只是几滴,随着风起,天空变得灰暗了起来,雨点便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将那愣头愣脑的书生砸的呆住了。
九娘见状,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款款走出去,一把扯过书生的衣袖,将他拉入了店中,轻声笑着:“这位相公,你怎这样怕我?”
书生嗫嚅着嘴唇,整个人僵硬的不行,眸光一直落在九娘那扯着他衣袖的素手上,呼吸仿佛在瞬间停止了片刻,直到九娘松开了他。
他知道九娘是个寡妇,进门第二年夫君就死了,只留下这一间酿酒的铺子。
平日里招几个伙计,里里外外的忙着。
九娘没有名字,只因夫家姓周,一开始街坊都唤九娘为周娘子,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周娘子变成了酒娘子,再后来,就变成了九娘。
“这样冷的天,喝完酒暖暖身子吧。”九娘的唇角带着笑意,一双明眸弯弯的如天上的皎月。
言罢,她坐在方桌的一边,将酒碗退给他,眉眼含笑:“算我请你的。”
书生登时涨红了脸,连忙摆手,可是又不知该说出什么样的话,才能拒绝掉她的好意,却不让她不悦。
九娘瞧着他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不白请你,我想请教你几个字。”
书生这才松了口气,脸上缓缓恢复了正常的神色,沿着方桌坐了下来,等着九娘的问题。
天太冷了,家中没有厚被子,就连身上的衣裳都是春秋的薄衫,自然是不能御寒,他已经连着好几日,坐在床边等天亮了。
手中一直捏着那几枚铜板,想着来打壶酒,好歹度过这冷夜,只是这几枚铜板,怎够打一壶酒?
也不知何时,店中只剩下他一人了。
他搓了搓手,起身将攥得温热的铜板轻轻放在账台上,然后才走回那张方桌,端起桌上的酒碗轻轻饮了一口。
九娘敛了身形藏在蓝布棉门帘的后头,笑盈盈的看着外头那清瘦的书生。
“姐姐。”芍药在她身后轻唤了声。
九娘含笑回头,接过她手中那盘切好的腊肠,余光瞥见灶台上的两只糯米蛋,随手又拿了过来揣进兜里。
糯米蛋,其实就是将生咸鸭蛋敲一个小口沥掉蛋清只留蛋黄,用糯米和切成肉丁的五花肉拌匀填充,放在蒸笼上蒸熟,是九娘最喜欢的东西。
芍药趁着她还未出去,连忙拉住她的衣角:“那个穷秀才,恐怕连付账的钱都没有。”
九娘笑了笑:“那就算我请他的。”
芍药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就你好心。”
外头的雨声噼里啪啦的砸着屋檐,九娘笑着:“要不还没你呢。”
芍药是逃荒来的。
五年前,九娘刚死了丈夫,还带着孝,一身孝服显得她身子格外纤瘦。
芍药才十一岁,浑身脏兮兮的,唯有一双眼睛,在那脏污不堪的脸上如星辰般耀眼,九娘收留了她,当做妹妹养着,如今一晃,已经五年过去了。
九娘端着腊肠,一手撩起棉门帘款款走了出去。
书生瞧见她走了出来,下意识的便要起身,却见她笑着将一盘东西放在了他的面前。
“这……”书生囊中羞涩,实在是拿不出多余的钱买这盘腊肠。
九娘笑道:“你快坐下吧,这腊肠是我自家做的,今个儿才吹好,你且帮我尝尝味道如何?”
因着她就坐在他旁边,书生顿时拘谨起来。
九娘像是没有看到他的拘谨,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问道:“这位相公,这几个字怎么念?”
她岔开了话题,让他渐渐放松下来,看着她指尖点着那几个字,轻声告诉她怎么念,释义是什么,九娘笑盈盈的听着,眼底的温柔让他险些晃了神。
“这腊肠,我是用仁昌酱油腌的,你尝尝味道怎么样?”九娘见他一直只饮碗中的酒,忍不住轻声道。
书生依言用筷子夹了一块放入口中,嚼劲十足,醇厚浓郁,回味绵长,他依依不舍的放下筷子,赞叹了几句。
九娘心底顿时涌起一丝喜意,她笑着问道:“不知相公大名?”
书生连忙起身作揖:“在下姓齐清远,多谢老板娘美意。”
齐清远,九娘心中默念着。
接下来的时间里,九娘又问了好些个字,齐清远渐渐便放开了,偶尔也能笑着和她讲着释义。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雨渐渐停了,天色也暗了下来。
齐清远心中不舍,却还是起身准备告辞。
“等等。”九娘轻唤了声,旋即便转身走进了屋中,齐清远站在原地,不多时,她手中拎着一只酒葫芦走了出来,笑盈盈的望着他:“今日多谢相公指教,一点心意,还望相公不要拒绝。”
齐清远连忙摆手就要拒绝。
没想到,此时一向言笑晏晏的九娘,竟是忽然撇下唇角的笑意,道:“相公若是不肯收下,便是看不起九娘。”
齐清远吓了一跳,连忙道:“怎么会?”
九娘闻言,笑着将酒葫芦塞进了他的手中,送他出了门。
齐清远刚走了两步,她又向前撵了两步,追了上去,将一把伞塞进他的怀里:“当心再下雨。”言罢,还未带齐清远反应过来,她又从袖中掏出两只糯米蛋,一并放入他怀中,然后转身便回去了。
九娘的黄酒和糯米蛋,让齐清远过了一个不算寒冷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