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未完的半截书

第二章:未完的半截书

“帮我把门关上,冷。”我捂紧被子说。

张熙顺手关上门,屋子里开始回暖,寒意也慢慢消退。我的三个同伴围拢过来,坐在床沿上,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归程。猫似乎不喜欢人多,它从我怀里挣脱,跳到窗户上,钻进了一个专为它而留的细小门洞。

我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只是望着窗外熹微的天色,回想那场如梦似幻的经历。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画面虽然很真实,但也并非完美无瑕。

叶子不可能穿着夏裙在在风雪中行走,那温暖的体温,以及**施加在胸口的压迫感全都是虚无的。因为此时此刻,叶子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稍微清醒,都不难分辨。

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离奇,又有失公允的事?

我不知道当下还对她抱有何种心态,说不上爱也说不上恨。如果非要说是爱的话,那也是五年前的事。但如果要说恨,我竟然会有一丝心安理得宽慰。

她的死对我造成很大的困惑,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如此。但我为什何会突然想起她,以至差点冻死荒原。

想来想去,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无论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归根结底,她在我人生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如此,对她才会有这样胶着的情感。也只有如此,才会在大风雪中产生那样的幻觉。

可是内心深处,到底是因为爱多一些呢,还是罪恶感多一些?

我不得而知。

天终于亮了,窗外,鹅毛般的大雪依旧不住。无论群山,森林和草地,都被大雪淹没。朋友们的讨论陷入了困境。

漆希一和乐川只请了一天假,算上周末双休,顶天也就三天时间的假期。我看了下日历,已经是周日,明天他们必须回公司上班。张熙则不同,他和我一样,无业游民一条。

可现实的状况很简单,大雪封山,行人皆住。我们四个人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大雪,沉默不语。

门被敲响,牧民把头从门缝里塞进来,鹅绒的帽子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暗红的鼻子犹如老旧的火车烟囱,白色的水汽呼呼的从里面冒出来。他见我已经苏醒,脸上不禁露出欢畅的笑容。

“饭已经做好,如果饿的话不妨一起吃。”牧民保持着门开一条缝的姿势,只留一颗脑袋在屋里对我们说。

听他如此说,饥饿感霎时间袭来。我已经整整40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这就来,这就来。”张熙忙不迭地说。

牧民退了出去,门外传来叮铃的瓷器声。我走到门口,刚打开门,刺骨的寒风像刀片割在身上,我连忙退进屋里。

“羽绒服只剩三件,没办法,将就穿一下这个。”贴心周到的牧民早已想到我的身体状况,他退出门后就一直站在门口,等我出来就递上一件藏式的袍子。

袍子的样式很老旧,里子是加工过的羊绒,御寒丝毫不比羽绒服差。穿在身上,有一股浓浓的檀香味道。藏族人民信奉藏传佛教,经常在家里焚香祭拜,家里的每一件物品都熏染了檀香味。久冻的身体经此一暖,我突然有种被历史的厚重质感所环绕的错觉。

我喝了两碗酥油茶,啃了几大块儿牛肉,又尝了几口用牦牛奶制作的酸奶。席间,牧民盯着我左看右看。暗淡的灯光下,他那双眼睛时时反射出精明的光来。

“有哪里不对吗?”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这样问道。

“很难想象!”牧民一边嚼着牛肉的肌腱一边说,脸上的肌肉舒张蠕动,线条分明。

“很难想象什么?”我问。

“简直就是个奇迹,你都快被冻成冰棍了,大家都以为你会死。”牧民说。

“他对冻伤很有经验。”张熙笑着说:“他小时候也被冻伤过,或许因为有被冻的经历,所以特别抗冻。”

“恐怕也会留下后遗症吧!”牧民担忧地说。

经他们这样一说,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更加强烈。

我想起一件往事,距今整整二十年。我有一个年纪相仿的朋友,她身世凄惨,三岁时父亲去世,几个月后母亲又改嫁。从此就和奶奶相依为命。

由于改嫁后整整四年没有生育,她母亲过得也并不轻松。刚开始那一两年她还经常去那个新家,但每次都受尽苦楚,后来就不怎么去了。在她七岁那年,终于迎来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

我还记得,是个天寒地冻的冬天。她满心欢喜的想去看望妹妹,但又害怕独自一人。所以,她找我陪她同往。去的路上有条河,水面结了冰,我俩从冰上过的时候掉进了水里,一身上下衣服湿透。好不容易从河里爬上岸,到她母亲家里,却遭受了别人的白眼。

因为生的是个女儿,所以她母亲的日子并没有改善。看到她,反倒多了个“只会生女儿的母鸡”的罪名。后果可想而知,我们在那家受尽冷眼,吃了顿又冷又差的午饭。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哭,像野兽那样的嚎啕大哭。

回到家,我们的衣服已经结了冰。整个人的肢体像被石膏裹住一样僵硬。母亲让我躺进被窝,加盖了两床被子来解冻。我捂在被窝里,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也跟着替她默默的、伤伤心心的哭了一场。

第二天早上,我吃过早饭准备去她家找她玩,却被母亲告知她已于半夜夭折。

我当时的反应如何已不记得,后来过了很多年,我才猜测到她的死因。

那天回到家,她和我一样被冻住了。她奶奶替她生了一大堆火取暖,她死于骤然升温后的动脉淤血和毛细血管破裂。那嘶声裂肺的哭声不仅仅只是因为极度伤心,或许更多的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生命极速凋零的声音,更像是残酷的世界对一个可怜之人的判罚。而我,对此却无能为力。

再后来,她母亲又生了两个儿子,是一对双胞胎。她的死,对这个世界毫无影响。

却使我负重了二十年。

今天又被人提起冻死这个话题,思绪便不受控制,情绪也像决了堤似的一泻千里。我站起身,对张熙说:“吃完饭就回成都。”

“雪太大啦!”张熙迟疑道。

漆希一和乐川由于害怕耽误上班,所以很拥护我的决定。跟着插话道:“越野车应该没问题。”

“可衣服怎么办?”张熙望着外面的大雪,愁眉苦脸的说。

“身上的钱足够买下这几件衣服了吧。”乐川和漆希一掏出口袋里的所有钱财,加一块儿有两千多。

“我不是那个意思。”牧民歉意的说道:“虽然大雪封山,可我的食物还很充足。”

“已经很感谢你收留我们了,只不过我俩赶着明天上班,实在耽误不起。”漆希一把钱塞到牧民手里,连连鞠躬致谢。

牧民和漆希一你来我往的推送那两千多块钱,见我们去意已决,他便不再劝阻。

“既然这样,你们就多带点食物,路上才不会饿着。”

我们上车后,牧民小跑着过来将钱塞到我口袋里,说:“钱我不能收,至于衣服的话,等天气暖和了你们再给我邮寄回来。”

告别这一家善良的牧民,我们启程回成都。大黄狗跟在汽车屁股后面汪汪叫,直把我们送出山谷。我从汽车后视镜上看到牧民和他妻子站在雪地里,望着我们远去。

大雪覆盖住路面,周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到底哪里是路。车开得很慢,在有些路段甚至必须要人下车去探路,然后再行车。如此走走停停,浪费了很多时间。

当我们翻越鹧鸪山,到达米亚罗的时候,天又变得昏沉起来。我们不敢在晚上行车,只能在米亚罗找家旅馆下榻。期间,漆希一和乐川各自给公司领导打电话说明情况,假期再延长一天。

我们走进红叶旅馆,为省钱,只开了两间房。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漆希一和乐川以及张熙他们三人住一间大套房,我住小单间。

窗户正好对着旅馆前面的小河,此时正值十月,在高原上,这个季节已算深秋。河岸两边的山上树叶红遍,即便是大雪封山,白雪也依旧无法遮住这壮阔的景象。

我打开电视,天气预报说大雪还会持续一周。与此同时,手机也收到了红色预警,告知要防寒保暖,出行注意交通安全。我捂着被子,一边咳嗽一边不停换台,然后停在旅行指南频道,播放的是《走进新疆》,背景音乐是Eagles的《HotelCalifornia》。电视画面上的沙漠美景和此时此地窗外的大雪很不搭调。唯一觉得和谐的是《HotelCalifornia》营造的气氛和我此刻的心境。

当夜幕彻底笼罩下来,这座小城被灯光点亮,于雪夜中像是一座亘古时代遗留下来的孤城。街上没有行人,也没有汽车,整座城都显得非常孤独。我移动到窗边,望着既无月亮也无繁星的夜空,开始回忆五年前的那个夜晚。

我和叶子从牛背山看完星空,在山脚的美食街吃了烧烤。那晚她喝了很多酒,虽然如此,也并没有表现出醉酒的样子。而我则不然,我天生酒量不好,只喝了几杯就头晕脑胀。回到酒店,她躺在沙发上,看着我一个劲儿的憨笑,醉态中泛着浓浓春意。然后我们一起进了洗手间,脱光了搂着洗澡。而后从浴室折腾到阳台,再到沙发,再到床上。直到半夜才休止……

正在我思绪飘渺,回忆那个晚上的时候,听到服务生在敲门。我收拾好思绪,打开门看到一个漂亮的女生穿着制服站在门口。

“先生,床睡着还舒服吗?”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工作手册,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

“既温暖又踏实。”我说。

“我们的宗旨就是让每一个客人都能享受到宾至如归的服务。你的肯定也是对我工作的极大鼓舞,非常感谢!”她欠身鞠躬的说道。

“说感谢的应该是我。”我说。

“那么先生,能否帮我一个忙。”她红着脸歉意的说道。

“力所能及的话,我很乐意。”

“我们店有一个传统项目,在每天晚上入住的客人中随机抽选一位客人,帮忙续写这个未完的故事。”她将那本厚厚的“工作手册”递到我手里,入手沉重。

我的兴致一下子燃烧起来,浓浓的好奇充斥在心间。

“这背后有什么特殊的故事?”我问道。

“小店开张的第一个晚上来了一个客人,她在第二天离去的时候留下了这本书,拜托老板帮她完成这个梦想,一年后再回来取。”她眼中流露出浓浓的,痴迷的,无限向往的神色来。

这更加使我对这个故事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和好奇。

“不对吧,五年前我就住过你们这家店。”我打趣的说。

“是啊,五年过去了,她都没有回来取书!”服务生无不遗憾的说。

“既然已经过了一年之约,为何还要继续坚持呢?”我问。

“因为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每一个客人都有新的属于他自己的想法。以致故事被无限延伸,始终无法收尾。”她无奈的说。

我点了好头,表示理解。正如一句话说:“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同一个故事交由不同的人来书写,当然也就有不同的结尾。我目送服务生离开,然后回到房间,坐在窗口翻开书,借着窗外积雪反射的灯光,品读这个由一千多人共同书写的故事。

故事的开篇,字迹清秀,想来第一个笔者是个脑洞清奇的女人,才会有这种惊世骇俗的想法。

她说:“众生皆苦,每个人都在这世间接受苦难的洗礼。世界的本质是贫穷,富有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就好比幸福也是短暂的一样。无论如何抗争,人终归会在贫穷和痛苦的凄凉境地中死去。但是,人的天性就是与天抗争。创造财富和幸福,也是一种抗争……”

开篇已然不俗,我很迫切的想要知道故事的后续发展。因为时间紧迫,所以我快速地浏览后续的故事。确实如服务生所说,这是由不同的人书写。每一页纸的笔迹都不同,每一页内容的水平也良莠不齐。

故事通篇都在讲人生的感悟,里面充斥着各种各样奇怪的观点。或许因为书写故事的人中年轻人居多,所以很多不成熟的观点是通过男女之事来表达。具体有多少个关于爱情的故事,我没有细数,总之不会少于一千。不过故事的主角在一开篇就已经定好,所以,后续的故事都是以木头和树叶的拟人口吻来叙述。

虽然故事良莠不齐,表达的观点也千奇百怪,但这种新颖的书写设计大大的调起了我的兴趣。因此,我打算好好续写自己的故事。主角的名字我也很感兴趣,似乎是上天注定,机缘巧合下会是木头和树叶。这就更加使我能够充分融入角色,将故事续写下去……

写完已是初曙,我却不觉得劳累。除了冻伤让我觉得痛苦之外,睡意在盎然的情绪之下被驱散得远远的。我合上书,躺在床上小憩,不知不觉中便陷入了浅睡。我又再一次梦到了叶子,或许是她看到了我写在书中故事了。

天刚大亮,漆希一就在门外大声喊我起床。匆匆洗漱完毕,我们去前台办理退房。我将不知何时是个头的半截故事书交还服务生,心情舒畅的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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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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