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马里亚纳海沟
“佩服至极。”我说,“你们都有强大的内心,对自己的不幸有足够的勇气坦然面对。”
她轻轻笑了起来。
“我说的不对?”
她一个鲤鱼打滚儿翻身坐在床上,像蚕宝宝似的挪动身体。我见她如此艰难,便走过去解开她身上裹着的被子。这个空档,她一口咬住我耳朵,含糊不清的说,“你觉得我内心强大到能坦然面对?没有经历浴火重生的痛苦?”
“那是必然。”我说。
“高中生活是这辈子最充实的,大学的时光是我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她松开嘴,从我手里夺过还剩半支的香烟叼在嘴里,晃晃悠悠的坐到飘窗上,看着我说,“我最喜欢北京的冬天。下雪的时候,我们穿得像两只狗熊,在大雪里一边疯跑一边投掷雪球。啪的一下,打中路过的大叔的脑袋,在他愤恨的怒吼中落荒而逃。也不在意路人的目光,笨拙的拥抱着在雪地里打滚儿、亲吻。周围是漂亮明净的高楼大厦,远处是故宫的红墙黄瓦。”
我的思绪跟着她的诉说开始畅想那些画面。漫天大雪,世界像蒙上了一块纷乱的幕布。女生在前面奔跑,时不时转身投掷雪球,露牙大笑。男生假装笨拙的在身后追赶,伸长了脖子用脸去接飞掷而来的雪球。雪球绽开,在他脸上爆出一团洁白的雪花。女生开怀大笑。男生诡计得逞,心里暖得像装了一只火炉。只为博她一笑。然后他从背后抱住她,两个人就拥抱着在雪地里打滚儿。雪花落在他们身上。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五年前,我和叶子去西岭雪山。那是从牛背山回来后的第二个月。叶子在纳溪陪我待了一个月,一直等到爸爸出院。过完年是三月份,我们一起回学校。其实回不回学校倒无所谓,因为开年我们就应该离校去找工作实习。回学校,只是因为叶子在成都无处可去。自从她成年后,孤儿院就回不去了。上了大学,无论寒暑假都住在学校寝室。
她回学校放好行李,我们赶在天气回暖之前去了趟西岭雪山。叶子说要挑战严寒,滑雪的时候只穿了内衣。白皙的肌肤大片裸露在空气中,像一道炫目的光从高山滑雪场滑过,赢得满场喝彩。我小跑着跟上去,将衣服套在她身上。她已然冻得脸色发青,嘴唇颤抖,牙齿在打架。我怕她感冒,回酒店泡了温泉。
翌日清晨,一起去看了森林佛光。去熊猫林寻觅野生大熊猫。穿过珍惜植物林,经鸳鸯池,去了杜甫亭。一路上,叶子不停摇晃树枝,积雪簌簌而落。我们在雪地里追逐、打闹,在阴阳界云蒸霞蔚和晴空万里的分界线上亲吻合影。然后在日月坪乘坐索道下山,回到滑雪场。最后乘不锈钢槽式滑道下山,宛如穿越了一次时空隧道。
西岭雪山之行,我深有体会的一点是,时间像被加速一般。随着海拔攀升,从青山叠翠、如血红枫、再到银装素裹,白雪皑皑。不过两天,却像过完了一度春秋。
“没有父母的干扰,更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好像世界经历了一场灾难,人们都死绝了,只剩我们两个活了下来。”Aries吐着烟圈,“我们彼此依靠,谁也离不开谁。似乎肩上承受着延续人类火种的重担,成了这个世界的中心。”
“目中无人。”我斟字酌句,说了个很不恰当的词汇。
“就是这种感觉。”Aries朝我嫣然一笑,“那种生活,才是爱情该有的样子嘛。凭世界如何误解,我自爱得深沉。”
“有道理。”
“时间一晃而过,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大学四年,就像脱衣服似的,嘶啦一下就没了。再给我支烟。”她点燃香烟,显得沉闷至极,“毕业季,对每对恋人而言都是一种考验。无论是面临生活的压力,还是面临崭新的世界的诱惑,亦或干脆是厌倦了彼此。我们也一样。”
她用力的、连续吸了几口,烟雾从嘴鼻间喷薄而出。似乎某些情绪随着那些烟雾喷薄出来。深夜的房间里、有两个人的房间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独处的房间里,顿时笼罩着一种深沉的孤独。
“他不辞而别,离开北京去了上海。”
“他妈妈在上海。”我说。
“嗯。”Aries将烟灰弹在地上,显得那么若无其事,“我追着去了上海,但他不愿与我见面。在上海那座举目皆是陌生的城市,我在虹桥机场逗留了一个月。天天给他打电话,乞求他与我见面。”
“他来了么?”
“来了。”她说,“带着满满的恶意,和分手的坚强决心而来。”
我无话可说。而且不容评判。
“他说九年了,他已经厌倦了和我一起的日子。想换个地方、换个人、换一种方式,过和从前不一样的生活。”她抽烟的频率越来越快,像烧煤的老式机车,完全看不出一丁点儿女人抽烟时的优雅,“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这样的人像坨粘人的狗屎,他没有一点儿私人时间和空间,像溺在水里,窒息得要命。我求他,纠缠他,却招来更狠毒的对待。”
“嗯?”
“他说我这样的人,视爱情如生命,这份爱太沉重了,于他而言是沉重的负担。他说,‘你这样的人,没有男人再喜欢的,连做朋友都不行’。”
我想起来了。在都江鱼嘴,Aries爬到堤坝上纵身一跃,我接住她了。她曾问我,“阿木,真愿意和我做朋友?”
我很庆幸自己的回答,“如果你不嫌弃,非常乐意。”
“从上海回到成都,我沉沦了好长一段时间。”Aries幽幽地说,语气悲伤,像大雨磅礴里孤独无助的小兽,“哥哥见我如此,便带我出去旅游散心。我们去了菲律宾,在一次潜水事故中,哥哥沉入了大海。”
“真叫人无助。”
“沉沦大海。”她闭着眼睛,伸手在虚无的空中摸来摸去,“马里亚纳海沟的深渊,周围全是冰冷的水,抬头望不到天,一片漆黑,强大的水压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握住她的手。她蓦然停止手上的动作,睁开眼呆呆的看着我的眼睛,“哥哥死了。妈妈悲伤过度,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