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当初大皇子薨逝后,天子勃然而怒,将那佞臣乱棍打死,把尸体在城门曝晒三天才解恨,后来还下了狠令禁止京城贵胄狎妓。
若是中儿被皇帝知道做下这种糊涂事,还里有什么前程可言!
顾远萧说的点到即止,也不再多言,只耐心地低头饮茶等她想明白。
尚书夫人脸色数变,几乎要将牙给咬碎,最后终是颓败地吐出口气,道:「罢了,既然你们侯府不愿嫁,我们也无谓勉强,这门婚事就这么算了。」终是压不下心头的怨气,斜眼瞥过去酸酸道:「你们就将三小姐好生留在府里吧,我们可等着看她日后会嫁个怎样完美无瑕的好夫婿呢。」
说完她也不等老夫人下令逐客,气呼呼叫上门外的丫鬟就往外走,过门槛时还差点因为太气给绊了一跤,低头啐骂一声,愤愤想着:回去得好好把那个没出息的儿子教训一顿,谁叫他自己管不住下半身,还累得自己这个当娘的平白送上门来给人羞辱。
好生生的婚事就这么被搅黄了,一时间,花厅里只余熏炉烧的轻响,却无人出声。
老夫人慢慢醒过神来,赞许地对顾远萧道:「还是萧儿你心细,若不是你发现那王公子竟然做下这样的荒唐事,咱们可是差点将双华给推入火坑了。」
邹氏心里不痛快,高声道:「我看尚书夫人说的也没错,反正是留子不留母,她嫁进王家本来就是高攀,有什么好计较的。就为了这种无谓的事,咱们可是把尚书府都给得罪了。」
顾远萧一派轻松道:「得罪便得罪了,娘亲无需为此介怀。」
邹氏一挑眉:「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现在虽得陛下倚重,可多个敌人,自然就多了份隐患。再说户部王尚书可是皇帝向来器重的一品大员,他若是为这件事记恨在心,寻着机会报复你可怎么办。」
顾远萧淡淡一笑,道:「王尚书不会为这种小事与我为敌,更何况,我也不怕他的记恨。」
邹氏眼珠一转,突然明白过来:儿子今日如此反常,莫非是提前收到风声,知道尚书府可能要出事,不愿自家去趟这滩浑水。
她这么想着,心里便舒坦了不少,又摆出慈爱神色道:「既然这件事已了,萧儿你连日奔波如此辛苦,赶紧回房去好好歇息吧。」
顾远萧确实有些累了,伸手按了按眉心,目光往旁边寻去,看见婶婶秦氏热络地扶起老夫人,而那个满脸窃喜的女子也跟着站起,似乎想追到老夫人身边……
这时,邹氏冷着脸迈步,正好挡在顾双华身前,又抛去一记冷眼道:「你随我回房,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给我交代清楚。」
顾双华暗自叹了口气,她好不容易解决了大麻烦,正想着一年未见祖母,要陪她说说话,谁知被邹氏突然发难,正想认命随她离开,突然听见大哥在身后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让她留下,我有话要同她说。
方才还热闹的花厅里只剩下两人,一坐一立,遥遥相对。
彼时正是初春,门外有阙阙暖风,檐上粱燕轻啼,许是因为心头大石落地,顾双华嗅着被微风卷入槛坎内的花香,竟莫名生出流年脉脉、静岁悠悠之感。
可执意将她留下的大哥顾远萧,说是要问话,却始终沉默着,手指轻搭着额角,深潭似的黑眸久久凝在她脸上,似是在认真审视着什么,思索着什么。
顾双华在他的注视下渐渐紧张起来,局促地低下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她对这位侯爷哥哥,到底是有些害怕。
又过了半晌,她再偷偷抬眸一瞥,发现顾远萧双目微眯,用指腹按着额角轻揉,似乎已是疲惫至极。
她突然觉得有些愧疚,若不是因为自己的事,大哥也不必片刻未歇地赶过来。
可她想也不明白,事情都了结了,为何哥哥还要留在这儿,说要问话,又不开口,就这么看着她,实在是古怪至极。
于是她清了清喉咙,试图缓和僵硬的气氛:「大哥渴不渴,要不要我为你煮杯茶喝?」
顾远萧幽深的眼眸里有了片刻的光亮,点头道:「我也许久未喝过你煮的茶了。」
其实本朝,需要繁琐工序的煮茶已经被更方便的泡茶取代,哪怕是大户人家,只在需要附庸风雅时,以煎茶来待客。
可顾双华自小性格就拘谨内向,不太懂得与侯府的其他人交际,所爱之事,也多是能独自呆在房中完成的。
她第一次看人煎茶,便着迷于这样的古朴仪式。于是翻遍书籍去学,学着烧起红泥小炉,让手腕如行云般舒缓抬放,青绿的茶汤轻注入瓷碗,碧波倾泻,水声叮咚,心绪也如清茶般舒缓而宁静。
日积月累,她便练得出神入化的煮茶手艺,连喝惯了御赐茶叶的老夫人都赞不绝口,时常喊她去房里为自己煮茶,再摆上几碟刚做的点心,祖孙俩一聊就是一个下午。
如今瞧着哥哥的疲态,顾双华觉得无以为报,想了想去自己也就这样能用上的长处,一听见顾远萧应允,便吩咐下人送来了茶具和茶饼,然后跪坐在蒲团之上,让宫绦绕着杏色裙摆在脚边铺开,将铜壶摆在炭火之上,再低头仔细研碎茶饼。
她对待所爱之事向来专注,那一刻,屋内静谧至极,只闻得炭火噼啪作响。
跪坐在炉边的女子神情柔和、目光澄亮,脸颊被炉火映得微微发红,鼻尖滑下一滴汗来,她却浑然未觉,只不徐不缓地捏着瓷杯摆开。
水煮至二沸,她微微倾身,正将茶粉注入壶中,再用竹夹在沸水中搅动。突然间,她感觉后颈扑上灼热的鼻息,大哥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道:「该怎么煮,你来教教我。」
顾双华的耳根倏地就红了,她长这么大只和丫鬟贴的这么近过,可哥哥的气息和她们不一样,阳刚、滚热又带着某种侵掠意味,令她吓得连呼吸都快停滞。
她一动也不敢动,全身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木偶,这时,又察觉出顾远萧粗厚的大掌贴着衣袖滑过来,眼看就要捉住她从袖口露出一截的手腕。
她吓得手臂一抖,终于惊呼出声,竹夹掉落入壶中,烧沸的热水溅出来,差点落到顾远萧的手背上。
顾双华倒吸口凉气,然后才想起转身去看,只见顾远萧匆匆将手收回,姿势略有些狼狈,可眼底却是在笑。
他并未因此而责怪她,甚至,好像还为她的慌乱抗拒而感到欣喜。
顾双华实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她被这变故弄的十分混乱,只愣愣看着大哥温柔含笑的双眸,一时竟忘了是该道歉,还是要想法子避开。
所幸顾远萧没有再靠近她的意思,只神情轻松转身坐回去,又朝炉上瞥了眼,耸耸肩道:「这茶汤老了,再煮一壶吧。」
顾双华「呀」了一声,转头看茶汤已经煮得发黄,可怜的竹夹随沸水沉浮,撞得铜壶壁咚咚,似乎在抱怨自己这风雅之物,被他们害的如此落魄。
她心跳还未平息,重又跪坐在炭炉边,边换水边偷看大哥,意外发现他的姿势彻底放松下来,刚才的审视和戒备全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