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尘
苏聿出身富贵,家里是西城有名的茶商。
祖父是当地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郎中,多为贫困人家出诊,虽然都是些偏方,倒也见奇效,治好了不少病人。
父亲经营茶庄,西城的茶叶在当时已经成为贡品,茶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无。
虽苏家经营生意使得家境富足不愁吃穿,地位却不能与普通士族相比。
士农工商,但凡是个读书的,特别是出身世家贵族,都有些瞧不起他们这些人。
因此常见商贾之间联姻或者有钱的便招赘贫民女婿。
高门大户的读书子弟不能妄想攀亲,若是适龄的商家娘子们,因为姝色或者财力,而被哪个世家郎君看重,也不会是正妻,通常都是进去做妾或者是继室填房。
小时候苏聿原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就如同其他普通的商家女一般,柴米油盐、操持家务,经营生意。却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迎来“良缘”。
天宝十一年春,那日她照例去县令府中给夫人送茶,记得当时下雨,刚出府门,一抬眼便看见了这个眉眼间都带着清俊,灵秀无比的郎君,朦胧中,仿佛是一张水墨画儿。
他就站在那里,长身玉立,撑着油伞满眼笑意道:“这位小娘子,请问城东苏家怎么去?”
对方的声音如流水一般潺潺动听,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儿,一时间心跳如鼓,略微低头:“不知郎君说的是哪个苏家?”
“就是西城有名的茶商啊。”对面的郎君也有些害羞脸红道:“某从长安来,是慕名来买茶的。”
苏聿心中有些莫名的欢喜起来,连忙悄悄整了整衣襟道:“我就是苏家三娘,郎君请跟我来吧。”
沈绰当时在西城呆了五日,由兄长和她带着在城内和城外的山间领略地方风俗,采摘品茗。
因为他温文有礼,对出身商贾的他们毫无轻慢,又见多识广,谈吐幽默,有着少年人的单纯,因此也讨得苏家长辈的一致欣赏。
苏聿在他走后的这一年内,几乎月月都收到书信。
有的是向她讨教一些茶道知识。有的是给她讲述长安的风土人情,邀她去做客。也有的只是絮叨几句自己最近的生活和新交的朋友。
后来,信也越来越频繁,不知不觉间,一字一句愈为亲密。
两人都习惯了鸿雁传书的日子,早一日便多一份惊喜,迟一日便多一日期待。
天宝十三年,沈绰就带着聘礼亲自来了西城,九抬金银,两只鸿雁,意味绵长专一。
十三年秋,苏聿的父亲考虑到西城离长安较远,避免嫁娶时路上颠簸,怕她受罪,又觉得在长安得置个家业,便在长安买下一栋宅子。
苏聿依稀记得出嫁那日纷纷细雨,一如初见。
尤其黄昏,夕阳的映衬下倒有些别样的滋味。
阿兄背着她一步步迈出大门,脚步格外坚实,一边扶着她上轿一边认真道:“三娘,阿兄只能背到这里了,作为兄长自是盼你喜乐。但你以后若是受了欺负,万万不可忍气吞声,一定要来找我。”
苏聿听了这话,心里生出万般不舍和感动,顿时红了眼睛,重重的点头。
兄长又对着一旁的绿盈道:“替我照顾好三娘。”
此时的绿盈也有些哽咽。
暮光洒在新娘的裙角,好像给裙子镀了一层金边。
轿夫们喜气洋洋的抬着轿子上路了。
苏聿以前在西城自恃秀气水灵,质朴娇憨,上门提亲的不在少数。
苏家女儿因为家底殷实,容色清丽不愁嫁个普通百姓,被西城很多小娘子羡艳。
但到了长安才发觉,如同她一般水灵的小娘子比比皆是。
不仅比她水灵,还个个都是官宦书香之家,身材挺拔,气质端庄,琴棋书画,无一不能。
她们是天生的贵女,一走一步、一颦一笑都端庄大方,与别人交流起来也丝毫不落怯。
而她,好像只有满身的铜臭……
唯一能拿的出手的便是茶艺和山歌小调。
可那又怎样,出来抛头露面、唱歌弄茶的,不都是婢子伶人么?
再说,她连基本的场面话都说不好,很多东西之前都没有见过,也始终融不进去。
不过,沈绰并不在乎,对她很好。
不,可以说是非常好。
好到什么程度呢?
她不惯都城的礼仪规矩,沈绰就免她不必去应付婆婆妯娌。
她不惯人多眼杂,沈绰就免她不去参加别的宴请邀约。
她喜好摆弄茶艺,沈绰遍寻珍贵茶具供她玩赏。
她想念西城老家,沈绰便许她每隔几日书信,还特意接她娘家的乳母来照料。
怎么说呢,沈绰中了状元,当了侍郎,也依旧对她一样好。
总之,长安城里有这样一句话。
沈侍郎家的夫人,是飞上枝头的金鸡,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不想要什么,便眼底干净。
就连入庙拜佛,喝茶听戏,都车马云集,众人簇拥。
老家西城的亲朋好友也都无不羡慕的称叹苏家三娘的命好。
虽然起初心里苏聿有些小小的得意,但时间长了,跟别的管家大娘子比起来,她越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觉得自己没有用处,心里渐渐自卑起来。
她是西城的姑娘,没有别的心思,于是便用最原始质朴的方法,使出笨拙的力气一个劲儿的对郎君好。
信中告诉阿耶阿娘自己找到了良人,夫妻恩爱,也得到了家里的支持和倚重。
因为娘家没有朝廷做官的,苏聿便将自己的嫁妆全部贴补沈家,让父亲在银钱上给予支持。
她要证明,自己与都城的女子一样,也是可以帮助夫家的。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是真的命好,如果是梦的话,那就不要让她醒来。
可是,终归是要醒的。
假的永远也成不了真的。
至德三年,苏家被烧,一夜之间家毁人亡。
偌大的铺面顷刻之间便成为灰烬。因为是侍郎的岳父,所以官府查验也十分用心,对骸骨一一捡拾辨认身份。
沈绰怕她出事,硬是强逼她在家中休息,不许出府。
整日被下人们陪着。可是不见一面,怎能安心?结果神思游离般居然坠了湖。
初秋的湖十分冰冷,她沉于此中。虽会游水,却不想挣扎……
如果就这样去了,也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