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1966年,35岁的林之羡已经是一所有名的学府的教授了,他留学归来,思想开放,平时虽然话不多,可是对待朋友同事和学生都十分热心,在学校里的人缘很不错。
如果没有那场运动,大概林之羡和唐婉到现在都会这么去想——可是现实残酷,经历过磨难,你才能真正认识生活。
这年春天,学校里各个学院的老师们,尤其是平日里看起来颇有微风的领导们,陆陆续续被“接”走,他们的遭遇,林之羡每日看的清清楚楚。
虽然还没人来“接”林之羡,但他知道,现在的日子,不要说明日不知,就是下一秒都不能预料。
他心里清楚,那些被拉走的“牛鬼蛇神”,又有哪一个是真如那些骇人听闻的大字报上写的那么罪不可赦。
那些张扬倨傲的大字报神气的贴在各个显眼的位置,每天都有些弄不明白的新名词出现,那些革命将领,争先恐后的创造人类新词汇,仿佛生怕被别人抢了为革命出力的机会一般。
以前老师和自己的同学都夸赞自己聪明,记忆力理解力都比一般人要好,他似乎也曾为此稍稍自豪,颇有一些洋洋得意的意思。
可是现在,林之羡看着每日出现的新名词,他为自己曾经的自鸣得意感到羞愧,因为他根本记不住那些词,更搞不清他们的意思了。
对于那些出口语录,闭口指示的革命小将们,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和理解力前所未有的质疑起来,与这些热血沸腾的革命先锋比起来,他的那点小聪明简直不好意思提起。
他也用心尽力地去记忆语录和指示,可是每当说出口,他都为自己的别扭而感到难为情,无论自己练习多少次,也难以正常的说出口,更不要提像那些革命同志们一般,流畅自然的应用到每一句话里了。
林之羡现在对自己教授的身份也有怀疑,在这些革命小将面前,他那点资质哪配当教授,只勉强做个后进生,混日子吧。
林之羡走在路上,低头闷声地往家里走,只偶尔抬头看看前面的路。
一路上风平浪静,到了家,妻子唐婉一脸愁容看着窗外,林嫂在厨房里忙碌着,客厅里那架德国刚琴前,也没有女儿学琴的身影,他想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听到妻子教女儿学琴的琴音了——那曾是他们一家人最欢乐的时光。
“在想什么呢?”
林之羡站在妻子身后,轻声问道,只有回家的时间,林之羡的神经才得以放松片刻。
“我们系主任被带走了。”
唐婉听见丈夫的问话,转过头来,面露悲伤,语气里透着说不出的惊恐和担忧。
林之羡愣了一下,他的印象里,唐婉他们系的系主任是个兢兢业业少言寡语的老太太,那样一个严肃的刻板老太太也被抓去“革命”了吗?
林之羡只觉不可思议,忽然他明白了唐婉眼中的惊恐和担忧是为了什么。
他走上前,轻轻抱着妻子,“不要担心,我平日里对大家都客气,没什么出格的事,再说我的人缘一直都很不错,不至于也被抓走,你不要太过担心。”
林之羡安慰着妻子,何尝不是安慰自己。
林之羡说完,用力抱了一下妻子。
正在此时,林嫂过来喊他们吃饭,“小姐,姑爷,饭做好了,可以用了。”
看着林嫂恭顺的模样,林之羡叹了一口气,“林嫂,不是说好了,不喊小姐姑爷么,就喊名字。”
林嫂不好意思的笑笑,有些抱歉,“我习惯了,老是忘记。”
林之羡点点头,再次叮嘱,“林嫂,现在早就是新社会了,不能再那么叫了!”
夜深人静,林之羡由于神经衰弱,吃了一粒安眠药睡了。
可是唐婉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看着身边气息渐渐平匀起来的丈夫,唐婉心里的担心更大了,她除了担心丈夫的处境之外,她还害怕自己给丈夫惹麻烦。
她不由想起了他们是如何走在一起的。
在她18岁时,林之羡走进了她的生活,那时她还是一个刚刚上大学的学生,林之羡是她的英文老师。
林之羡长相英俊,风度翩翩,况且年纪又相仿,唐婉这样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哪能不陷进去。
林之羡除了教职,一无所有,唐婉家里面当然反对。
就这样拖到大学毕业后,唐婉悄悄瞒着家里和林之羡私奔了,正好赶上林之羡有了公派留学名额。
生米煮成熟饭,唐家依然不愿意,对外宣称和女儿断绝了关系。
其实说起来,林之羡以前家境也不算差,只是后来没落了,凭着叔叔资助,他才算上了学,有了出路。
不过在后来解放后,论起出身时,也算救了林之羡,否则也要落一个地主的出身,何谈上学。
可是唐家却是实实在在的资本家。
唐婉担心自己的出身被说出来,林之羡怕是说不清了。
就这样林之羡夫妇两个终日忧心,但好在有惊无险,总算平安到了1967年。
这年冬天,风很大,雪也下了很多场。
心中郁闷的林之羡总要给自己找个发泄的出口,于是借着雪景,写了几篇关于冬天雪景的文章。
过完元旦不久的一天夜里,林之羡吃了一粒安眠药,刚刚躺下,还没入睡,就被一阵乒乒乓乓的打门声——已经不算是敲门了——惊醒。
同样没有入睡的唐婉心里突然一惊,眼睛瞪圆,眨都不敢眨一下,看着林之羡下床去开门。
路过林嫂和女儿的房间时,他听见林嫂在哄着女儿,让她不要害怕。
怕什么来什么,无论林之羡如何安慰自己,在打开门的一瞬间,看清门外围着的一圈人时,他知道自己终于“落网了”。
门开的一瞬间,这些威风凛凛,手持权威的革命将领们就闯进屋来。
林之羡脸上并没有多少吃惊,唐婉也没有,他们从左邻右舍的情形大概已经想过自己家里也不会逃过这一天。
看过很多次的情景,已经不能让他们生出多少吃惊来。
“你们有什么贵干?”
林之羡面无表情,语气还算客气。
那些闯进来的革命者,听着林之羡这突兀的一句问话,相视一下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一向为所欲为的他们,大概从来也没有被阶下囚们质问过吧。
那些人笑过之后,果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顺手操起手里的家伙,给了林之羡当头一棒。
林之羡吃痛,站立不稳,立时向后倒去,侧坐在地板上。
“还敢问为什么,‘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林之羡当然听过这句话,可是用这句话来回答他,让他更迷糊了——因为他原本就搞不清这句话的意思。
从字面和色彩上看,这句话根本算不上好话,可是在当下,却被奉为真理,凡是无所解释的时候,只要抛出这句话,仿佛一切都合理了——不管你是否真的合理。
林之羡捂着痛疼不已的头,脑袋却十分清醒,他看着这群嘴脸丑陋的人,里面有两个甚至是自己的学生,以前也曾受过自己的关照,对自己恭恭敬敬的,现在也在自己面前逞起威风来了。
林之羡忽然替“革命”“造反”这些词喝起彩来,简直太精妙了,他是学语言的,自诩老祖宗聪明绝顶,中国语言博大精深啊。
没有人看不懂这些词,但是谁又能真正说出来他们是什么意思呢。
但是,一切坏事,都在这些名词的掩护下,变得堂而皇之,意义非凡了。
女儿林清哭声越发大起来,革命小将不耐烦起来,从女儿屋子里把女儿和林嫂揪了出来,看清是个老妈子一样的夫人和一个小姑娘,问清关系,就又把他们赶进了小屋,并恐吓林嫂看好孩子,别让她再哭了。
林之羡看着幼小的女儿,她哪里再用恫吓,那双天真的眼睛充满了害怕,整个人早就被眼前的一切吓得呆住了。
很快,他们就开始了他们此行的真正公干——抄家。
家里的一切被翻得天翻地覆,有些翻检出来的东西,书本,就算林之羡亲自去找,大概也不一定能找得到。
林之羡苦笑一下,今天要谢谢这些革命小将了,把自己遗失了很久的东西都找到了。
在一旁看守着自己的小将,正是自己的学生蒋春来,他瞥见了林之羡的这一笑,抬手又是一下,毫无犹豫,绝不心软。
这一下,熟练自然到仿佛是他生出来就天生自带的本领——也是,经历过这么多次公干,他早已褪去了害怕犹豫,眼睛早就杀红了——而且这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为什么要害怕呢,对待这些牛鬼蛇神,有什么好心软的!
林之羡侧目,蒋春来迎上林之羡的目光,毫不畏缩,理直气壮。
林之羡真正见识了什么叫人性,面前站着的早已不是自己的学生了,林之羡他自己才是蒋春来的学生。
林之羡不再反抗,可是也没有求饶,他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们查抄了许久,似乎没什么让他们满意的罪证,就在所有地方都被翻过的时候,林之羡也以为这次查抄就要结束时,一个革命小将大叫,“快来看!”
那群人纷纷放下手里的物件,围拢过去。
不一会儿,他们回过头来,带着十分满足满意的表情,然后恶狠狠地冲着唐婉大喊一声,“你过来,看看这是你吗?”
唐婉走过去,这时候她早就不哭了,她的心像是窗外暗夜中的水汽,慢慢变成冰了。
那是唐婉保留的几张照片,是她自己从小到大的见证。
有的是在洋房里弹钢琴的,有和爸爸妈妈在花园里,屋子前的合影,还有她参加舞会的照片。
唐婉点点头,没有否认。
唐婉刚点头,就有一个女将领站出来,狠狠给了唐婉一个耳光。
“你个不要脸的资产阶级大毒瘤,大破鞋!”
唐婉捂着脸,目光凌厉地看着那个女生。
“怎么了,你还敢反驳?你自己承认的,那是你!”
说着,迎着唐婉的目光,伸手准备再给唐婉一个耳光,可是唐婉有了之前的一下,这次抓住了女生伸在半空的手。
唐婉的反抗,惹怒了众人,围上来,准备狠狠教育唐婉。
林之羡站起来,晃着身子,在拳头落下来之前,护住了唐婉,紧紧把唐婉搂在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