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花是杨萱自己做的,做成梅花状,小小的两朵,插在乌黑的发间,有种遗世而独立的滋味。
杨萱被他盯得发毛,索性迎上他的目光,大大方方地问:「大人,有事儿?」眼眸如浅滩上的静水,清澈见底无波无浪。
萧砺却觉得在平静之下好似隐藏着惊涛骇浪,犹豫会儿,开口问道:「刚才怎麽生气了,谁惹你了?」
「没有,」杨萱淡淡回答,「我没有生气,也没人惹我。」
说着话,她手上动作丝毫不停,圆圆的面皮摊在掌心,加上馅料,两手用力一攥再捏一下,饺子包好了,随手摆在盖帘上,整整齐齐排成一排。
萧砺不信,她板起脸怒气冲冲的样子,他怎可能看错?
他再问一遍,「那是发生什麽事了?你跟我说。」语气很轻,含着丝丝缕缕的柔情,只要用心就能听得出来。
杨萱长长叹口气。
男人好像永远没法理解女人的心思,就如杨修文出门晚归,他从来就不明白辛氏在家里是如何的牵肠挂肚,甚至会设想出无数种画面,像是酒醉摔了腿走不动路,在巷子被人用麻袋蒙了脑袋,遇到不讲理的查夜兵士被关押起来……只要他不归家,辛氏屋里的灯烛就不会灭。
虽然杨修文大多时候会打发松枝回来报个信儿,可松枝并非天天跟着,杨修文总不能大老远地赶回家说句话,再接着去办事,想必萧砺也是因此。
杨萱消了气,再看向萧砺时,目光里一点一点有了神采,「真的没事儿。」
心里堵着气,特意装出来的平静,跟真正心平气和说出来的话总归是不一样的,萧砺看得分明,便也不再追根究底,继续擀面皮,「我下午到白马寺看了看,和尚每天诵经三次,没有偷懒,灵位前香烛和灯油也都是满的……然後又去了大兴。」
杨萱倏地又来了气,这人说话没有重点,他若是一进门就说去大兴,她自然知道他赶不回来,早就不赌气了,偏偏杂七杂八说些没用的,这会儿才提起紧要的。
她恨恨地瞪他两眼,问道:「你去大兴办差?」
萧砺「嗯」一声,「顺道去了趟田庄,薛猎户带我去山上墓地瞧了眼,这两天他会找人清一清周边杂草,把坟挖出来。我跟他约定好了,十七那天下葬,这边雇三辆板车拉到庄上,佃户们会抬进去。等那天让阿桂也跟着去,你一个姑娘家,有些场合不便出面。其实我觉得你不该瞒着阿桂,他是男人,早晚得顶起门户来。」
十七下葬,今天是十二,还有五天,整理墓地是足够了的,可怎麽跟杨桂解释,说明爹娘都不在了的事实?
杨萱发愁道:「阿桂太小了,我说不出口。」
「我来跟他说。」萧砺擀完手中面皮,等杨萱将饺子包完了,连案板带盖帘一道搬到厨房,又抱了柴禾进来生火,「就算他现在不懂,明年开春就五岁,也该明白事理了,你不能娇惯着他。」
杨萱无奈地说:「好吧,我不娇惯他。」说着从篮子里找出两根嫩黄瓜,准备去清洗。
萧砺唤住她,「不用弄别的菜,只吃饺子就行,你吃过饭没有?」
杨萱顿一下,没好气地回答:「没有。」
心念电转之间,萧砺犹如醍醐灌顶,突然明白了什麽,蹲在灶前,侧转了头问杨萱,「你是不是等得急了?你担心我了?」
杨萱矢口否认,「不是。」
萧砺麦色的脸庞被灶火映着,发出浅浅金光,幽深的双眸愈加黑亮,「刑讯时,通常很快答出来的都是假话,用过刑之後才肯说实话。」
杨萱斜眼瞥他两眼,讥讽道:「大人觉得我撒谎,是不是待会儿还得用刑?」
萧砺唇角微弯,绽出浅淡的笑意,「萱萱,你目光闪躲代表心虚。」
杨萱立刻回过头,直视着他,「我哪里心虚了?」
萧砺迎着她的目光,笑意一点一点加深,没再戳穿她,却是轻声道:「往後我若是回来得迟,你们先吃了饭歇着,不必给我留门,我能进得来。」
杨萱想起他如大鸟般轻盈的动作,咬咬唇,「好。」
萧砺续道:「也不用担心我,我很惜命也很怕死,而且还得照顾你跟阿桂,不能有事的,嗯?」
「我……」能照顾自己,杨萱本想这样回答,可话到一半竟是说不下去,心口鼓鼓胀胀的,酸涩得难受。
她不知道这是什麽感觉,前世她不曾有过这样酸楚无措的时候,也不曾像适才那般对哪个男人牵肠挂肚,更不曾因为置气摔门帘使性子,这些全然陌生的东西都是因为面前这个蹲着烧火的人。
杨萱想逃离,可又不甚情愿,她喜欢见到他,哪怕是……被他惹得生气。
而且,饺子就要熟了,她辛辛苦苦和面和馅包出来,凭什麽不能吃?
锅里的饺子开过三次,萧砺怕烫着杨萱,不让她靠前,亲自揭开锅盖,用笊篱将饺子盛到盘子里。
两人相对而坐。
盘子上方水气氤氲,温暖得令人想流泪,隔着水气,便是萧砺幽深的双眸,闪亮得似天上的星子。
杨萱突然有些不敢看他,闷头沉默地吃着盘里的饺子,只听萧砺开口道:「萱萱跟我去大同吧?」
杨萱愕然抬头,「大人还要去大同?几时走?」
萧砺答道:「先前回来得仓促,那边尚有些差事没有办妥当,我想等杨大人安葬之後就走,大致还有七八天。」
「几时回来?」
萧砺认真考虑一下,「顺利的话上冻之前就回来,如果不顺利就得等到明年开春,或者再晚一些,你想不想去?」
杨萱很是犹豫,她想去,但她不能撇下杨桂,杨桂冬天容易咳嗽,不能受冷受冻,而大同那边又不比京都,看郎中和找医馆都不方便。
因此只思量片刻,她便摇头拒绝了,「我还是留在京都方便,大人走後,我到田庄住上一阵子,等我爹娘过完七七再回来。」
萧砺并不勉强,轻声道:「那也好,我会时常给你写信。」
两人吃完饭,萧砺又道:「太晚了,你去睡吧,明儿不用早起,我带阿桂出去吃饭,顺道给你带回来,南边巷口有卖豆汁儿卖馄饨的,你想吃什麽?」
「有豆腐脑吗?」
萧砺点头,「有。」
杨萱道:「那我要豆腐脑,多加卤子,还想吃里面是白糖馅的芝麻饼。」
萧砺温柔地笑笑,「好,去睡吧,小孩子晚睡不长个子。」
杨萱答应一声,进了东次间,躺在床上,又听到萧砺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哗哗」声,一时心里不知是什麽滋味。
去田庄商定坟地本该是她分内的事儿,却又劳动萧砺跑了大半天,而且自己还赌气使性子,想到这她不由有些懊悔,也替萧砺抱屈。
他一个大男人每天做饭洗衣,总归不是长久之计,论起年岁,他也该成家立业了,他那麽好,成亲之後肯定对妻子非常好……
想到将来的情形,杨萱心情突然就低落起来。
【第四十三章安葬家人】
虽然睡得晚,杨萱起得却比平常要早些,刚梳洗罢,就听到院门有声响,紧接着萧砺与杨桂有说有笑地从影壁後面绕出来。
萧砺手里捧一只瓦罐,杨桂则拿着一个油纸包,显然是去买早饭了。
才刚辰初,可太阳已经升得高,斜斜地照在两人身上,萧砺麦色的肌肤泛出金黄的光泽,额角处有细密的汗珠,细碎闪亮,而唇角带着浅浅笑意,眸子里不见狠戾,唯有锐利与令人心动的温暖。
他今天穿了那件土黄色的裋褐,裋褐洗得久了,领口有些松垮,赫然可见麻衣的一条细边。
原来他跟三舅舅一样,竟也是把麻衣穿在了里面。
杨萱咬咬唇,离开窗边,不由得想起昨天夜里作的梦。
梦里,萧砺真的成亲了,跟一个体态略有些丰腴却瞧不清面目的女子,拜完堂後,萧砺扯着红绸带女子进喜房。
女子蒙着盖头瞧不清路,不当心踩着石子险些摔倒,萧砺伸手拉住她,然後握着她的手,再没有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