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两人正说着话,杨芷与杨萱手牵着手,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因是逛庙会,怕挤丢了东西,姐妹俩都没戴那些贵重饰物,衣衫也简单,都是极平常的杭绸袄儿。只杨萱耳垂缀了对轻巧的青金石耳珰,杨芷腕间套了只珍珠手串,正与头上的珍珠花冠呼应。
辛氏满意地看着眼前这对姐妹花,板起脸对素纹与春桃道:「到了外头都警醒点,切不可离开姑娘左右,倘或姑娘有个磕着碰着的,你们也不用回来了。」
一一交代完,才目送着几人出门。
时辰尚早,暑气不曾升起来,微风徐徐,清爽宜人。
杨萱偷偷掀起车帘。
包子铺的徐大爷正将热气腾腾的笼屉搬出来,卖炊饼的许婆子则扎着青布围裙将炊饼摆得整整齐齐,而卖西瓜的胡大叔手提着西瓜刀,大声吆喝,「西瓜,又甜又沙的大西瓜,不甜不要钱」,而旁边庆顺酒楼的旗幡被风吹动,轻轻地飘扬。
一切跟记忆中的印象并无差别。
可总有些事情是跟前世不一样了,就比如,前世直到夏家上门求娶之后,她才知道有这户人家,而今生,夏怀宁却自发自动地上门了,而且还入了杨修文的眼。
不过如此一来,夏家总不会再让杨家姑娘冲喜了吧?
一念至此,杨萱忽地想起,前世既然王姨娘已经猜出杨家有难,嫁到夏家很可能是唯一的生路,杨芷会不会也知道了?
杨芷年长两岁,更易于生养,夏家着急给夏怀远留个后,开口求得也是她。如果杨芷说要嫁,杨修文未必不会同意。
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而杨修文自诩为君子,最爱竹之高洁品性,绝不会在两厢情愿的情况下,非得把自己塞过去。
涉及到生死,杨芷为什么一言不发?
她在临死前又可曾后悔过,可曾怨恨过?
杨萱蓦然心惊,手一抖,车帘垂下,将徐徐清风挡在车窗之外。
车厢里渐渐闷热起来,使得杨萱坐立不安烦躁不已。
杨芷却是正襟危坐,头略略低着,发髻梳得紧实齐整,小巧的耳垂上缀着对黄豆粒大小的珍珠耳钉,衬着她的脸颊光滑莹润。
杨芷看着温柔端庄,性情却像了王姨娘,非常有主见有主意。她不可能不知道在那种时刻,能够借出阁之际顺理成章地离开杨家,意味着什么。
杨萱胸口涌上无尽的愧疚,不由出声招呼,「姐。」
杨芷侧头,腮边漾起浅浅笑意,「怎么了?」
杨萱往她身边靠了靠,闻到一股淡淡甜香。杨芷喜欢桂花,平素多用桂花熏衣裳,身上总是带着浅淡的清甜。
杨萱深深嗅一下,嘟起嘴抱怨,「坐车真无趣,还有多久才能到护国寺?」
杨芷细声细气地说:「总还得走一会儿,今儿起得太早,你是不是困了?先眯会儿眼,等快到护国寺,我唤你起来。」
一如既往地和气亲切。
杨萱有些不敢面对她,趁势点点头,微阖着双眼靠在车壁上。
车轮滚过路面,发出单调的辚辚声,像是幼时奶娘哼唱的摇篮曲,令人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好似又回到了大兴的田庄。
正值春日,田间地头的杏花开得热闹而绚烂,每有风来,花瓣纷纷扬扬如落雨。
她刚吃过早饭,与春桃在田间小路漫步,夏怀宁自杏花林走出,桃花眼中映着漫天粉色的杏花,「萱娘,殿试我点了探花。娘应允过,只要我能考中进士,我的亲事便由我做主。我想谋个外放的差事,带着你跟瑞哥儿上任……你喜欢江南还是山西?」
没想到夏怀宁还真能考中进士,杨萱颇感诧异,却是断然拒绝,「我不去,我就留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为什么?」夏怀宁大声喝问。
她云淡风轻地说:「好女不许二夫,我既嫁了你兄长,就不可能……」
「胡说八道!」夏怀宁赫然打断她的话,「你别忘了,当初是我跟你入的洞房,夏瑞也是我跟你的孩子。」说着,伸手扼住她的腕,「你跟我走!」
杨萱猛地睁开眼,茫然地四下打量番,懵懵懂懂地问:「还没到?」
「快了,」杨芷答道,「刚才马车颠了下,惊着你了?」边说边掏出帕子替她拭汗,「怎么热出这满头汗?」又吩咐素纹,「给二姑娘倒点水喝。」
素纹提起脚旁食盒,取出温在暖窠里的茶壶,倒出半盏。
茶是早起临出门的时候沏的,现在正好不冷不热。
杨萱一口气喝完,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这时就听车夫「吁」一声,马车缓缓停下。
外面传来杨桐的声音,「妹妹下车吧。」
杨芷替杨萱将鬓角碎发抿在耳后,重新戴正发簪,仔细端详番,这才牵着她的手,一同下了马车。
护国寺是前朝所建,迄今已逾百年,门前栽了数棵合抱粗的古松。古松高约丈余,枝叶亭亭如盖,带着岁月独有的悠远沉静,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安定下来。
山门右侧有一大片空地,以供香客停放车驾所用,现下时辰虽早,可已停了十数辆马车,其中有几辆缀着银色螭龙绣带或者素色狮头绣带,很显然是京里的勋爵权贵之家。
杨修文记着辛氏嘱托,进得寺内先带儿女们在佛祖面前磕头烧香,供奉上香油钱,又对知客僧提起护身符之事。
知客僧乐呵呵地道:「这可巧了,昨天惠明大师与广善大师刚来寺中,各准备了一些护身物件,主持还说不知哪位有缘之人能得了去。我这就禀过主持取来给施主瞧瞧。」
惠明大师是护国寺主持惠通的师兄,佛法极深,据说有知古今通阴阳之才,可他平素居无定处四海为家,很难有机会遇到,更遑论得到经他开光的护身符了。
可见,杨萱他们几人还真是有福气。
杨修文双手合十,连连道谢,「有劳大师。」
知客僧含笑离开,不过一炷香工夫,手里托着个朱漆茶盘回来。
而身后另外跟了一人。
那人约莫三十出头,身体瘦削,穿件灰蓝色长衫,面皮非常白净,半点胡须没有,眼里天生带着三分笑意,非常亲切。
杨萱却是身心俱震。
这个人她见过,是前世最得丰顺帝信赖的御前大太监范直。
丰顺帝登基时,她已经避在大兴田庄了。
有天正下大雨,她掌了灯在屋里抄经,有个姓张的小媳妇进来回禀说外头有人想借个躲雨歇脚的地方。
她披着蓑衣出去察看,正瞧见范直从马车下来。
旁边一个内侍替他撑着伞,另一个内侍扶着他的胳膊,而身穿大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单膝点地,跪在雨水里充当车凳。
万晋朝宦官权大,启泰帝晚年病重时就宠信内侍超过朝廷重臣,没想到丰顺帝继位之后更甚。
尤其是范直,据说就因为他在御前夸过一句武定伯府里茶盅精美,世间罕见,第二天武定伯就被锦衣卫抄了家。
经过农妇口口相传,其中不知道已经加了多少作料,杨萱原本是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