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分家
大齐隆僖十四年冬,京都一连下了三天三夜的雪。因是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京都人皆有几分惶惶,然广安寺得道高僧普济大师,却道这是百年难得的祥瑞。
果不其然,竖日宫里缠绵病榻多日的老太后竟能下床,而又在同一天,北方传来捷报,因这场大雪,一直与大齐僵持不下的北地临潢府牲畜冻死过半,已决定投降,不日和谈使者便会抵达京都。
双喜临门,龙心大悦。
位于朱雀大街尽头的忠义伯府却没有因此而松一口气,当家老太太病重十余天,已进入膏盲之态。
铜雀苑正屋内,烛火忽明忽暗,灯芯时不时爆发出噼啪之声,已然是油尽灯枯之势,映在姜菀的脸上,但见她黛眉紧皱,心想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时一个身着浅紫色夹袄,年约十五六岁的丫头眼明手快地换了一盏新的蜡烛,屋里顿时又亮堂了许多。
姜菀眉头微舒展,油尽灯枯又如何,事在人为罢了。
隐隐地外面传来吵闹声,姜菀推开门去,见几个小丫头静默一边,谁都不敢出声,她扫了众人一眼,老太太的陪房崔嬷嬷并不在,便指着一个身着浅绿色夹袄的丫头问道:“点翠,崔嬷嬷人呢?”
她是老太太院子的四个一等丫头之一,去年刚认了崔嬷嬷做干娘。
点翠应声出来,低头道:“回三娘子的话,二太太跟三太太在前厅吵得不成样子,嬷嬷出去劝了。”
闻言,姜菀眉头皱地更深,“有这等事,为何不第一时间来禀报我?”见丫头们都不说话,她又道:“可派人去找二叔三叔他们了?”
“回三娘子的话,二老爷跟三老爷人也在前厅。”
点翠回道。
强压下心火,姜菀又问:“可知道这次是所为何事?”
“是下午三太太发现大少爷是三少爷用度的两倍,所以才跟二太太闹。”
这回是映红出来回答,她也是老太太铜雀苑里的一等丫鬟。
忠义伯府姜家上一辈一共只有三个男丁,且都是嫡出。老大早死,只留下姜菀一个嫡女,老二老三子嗣也不丰厚。老二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女儿是庶出,而老三有二子一女,一个儿子是庶出,且是庶长子。
映红所说的七少爷唤作姜明轶是三房嫡出,今年只有七岁,而大少爷叫姜明轩是二房嫡出,今年已经十九岁正在太学上学。两人用度不一样也是常理,只是三太太为人跋扈,但凡是二房有的,她三房绝对不能少,常年累月因为这种事情争执不休也不是第一次了。
如今老太太病中,她们就更加肆无忌惮,也是因为老太太还在病中就都想趁着府中无人做主,干脆分家。
“可有说什么?”
姜菀问映红。
映红支吾了一下还是说:“二太太跟三太太的意思似乎是要分家。”
姜菀听后大为光火,祖母一生要强,二叔三叔是一母同胞,若是她醒来知道他们竟然趁着她病中就分了家,岂不是要被活活气死。
这家不能分,至少现在不能分!
思及此,姜菀忙吩咐:“映红你留下来照看祖母,有情况立即禀报,点翠你随我去前厅看看。”
一行人到了前厅,还未进去,便已经听到一阵吵闹声,花厅外面更是丫鬟仆妇围满了一群,里头主人吵得闹哄哄,外头丫鬟仆妇议论地也是闹哄哄,偌大的花厅简直不成样子。
点翠嗓门大,如今又有姜菀做后盾,立马叉腰扯着大嗓门说:“都是在做什么,是要翻天不成?”
正窃窃私语的丫鬟仆妇们回过头看到点翠,有胆子大的人想要反驳待看清点翠身后站着的是姜菀立马就蔫了,纷纷行礼:“三娘子好。”
姜菀也不愿去看他们,只轻轻道:“画屏,你去告诉陆管家,凡今日在这花厅不当值者全部罚去两个月月例。”
画屏是姜菀身边的大丫头当即点头,待姜菀走过,人群中有个管事媳妇不屑道:“神气什么啊,老太太要真一死,她就什么都不是。”
旁边的小丫头见此,疑问道:“三娘子不是自小就定了傅家二爷了么?”
那管事媳妇见此,又压低了声音:“三娘子是长房嫡出,可无父无母的长房嫡出,嫁出去没娘家依持不说,就是一般人家也不会要她这种无父无母的,命太硬。”
几个临近的小丫头一听,深以为然。
姜菀来到正厅,就见里面一群平日里修养极好的贵人如今都是面目狰狞,心里只剩下感叹。
姜家祖上是医药世家,当年姜老太爷一路赠医施药给大齐太祖皇帝,待天下大定,太祖皇帝便授予忠义伯的爵位,并总领太医院。姜老太爷死后,姜大老爷亦是子承父志总领太医院,姜家也算不错,却不想,才区区十年,便是如此没有规矩。
“三娘子!”
崔嬷嬷见到姜菀顿时松口气,如今老太太病重,显然她这个老嬷嬷说话也没有什么分量了。
姜菀冲着她点点头,“嬷嬷且先回铜雀苑吧,祖母醒了若是看不到嬷嬷,心里定然会着急。”
崔嬷嬷点点头,不放心地看了眼,还是走了出去。
“小菀怎么来了,可是母亲她……”
三太太邹氏率先发现姜菀,她匆匆扶了扶发髻上摇摇欲坠的金钏,说是询问,倒不如是期待。
姜菀眼底一片厌恶,都是愚蠢至极,面上礼数周到地盈盈一拜,道:“三婶,祖母尚在养病,并无不妥。”
三太太面露失望,略有责备:“那你过来作何,不好好伺候着母亲。”
许是三太太的表情过于露骨,三老爷看不下去白了嫡妻一眼,对着姜菀说:“冬日里风大,连日来你照顾着老太太,你三婶是关心你。”
姜菀对着三老爷微笑地点点头,见众人似乎都不想说话了,便干脆开门见山道:“我刚刚进门时听说二叔跟三叔想要分家是么?”
话音落地,满室更加寂静,原本二房嫡出的二娘子姜蓉与三房嫡出的三娘子姜荌吵得难舍难分,此刻也是安静了下来。
姜菀知道三老爷跟二老爷是不可能自己提分家的,高堂尚在便分家,这是不孝,她故意把矛头指向他们,就是想一击即中,不想绕弯子。
一直坐在一旁的二老爷这才放下茶杯说:“二叔也是不愿,可如今这般……”他略带责怪地看了眼弟媳跟嫡妻,接着道:“看来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姜大老爷死后,姜二老爷从哥哥的手里接过忠义伯府,成了忠义伯,只可惜他为人中庸难当大材,又死守礼教不愿意变通,靠着祖荫做了个四品通政司副使。
她点点头,又看向一旁的三老爷,问:“三叔也是这个意思么?”
三老爷踌躇了一会儿,甚是苦恼地说:“是三叔治家无能,眼下也只能这般了。”
姜菀心下冷笑,这两人一母同胞,皆是老太太所出,如今老太太缠绵病榻生死不明,嫡亲的儿子却吵着要分家。
就见姜菀面上依然微笑得体,接口道:“既然如此,小菀相信若祖母醒来定不会反对。”
当下一群人都松了一口气。
当年姜大老爷过世,紧接着姜大太太亦是抑郁而终,年仅三岁的姜菀便被姜老太太带在身边抚养,这些年老太太依旧管理着后院,强势非常,但只要姜菀开口,老太太无不应允,是真正疼爱在心里。
要是此事能得到姜菀的支持,肯定能事半功倍。
现在见姜菀这么说,自然是松了一口气,却不想姜菀接着道:“既然如此,侄女恳请二叔三叔做主,为我死去的父母过继一个儿子,为长房顶门撑户。”
这句话就像是个刀子,直入李氏跟邹氏的心脏,把她们掩藏在心中多年的那根刺彻底地挑出来暴露在人前,当真直击心脏。
这些年,姜菀养在姜老太太的铜雀苑,月例一直都是从老太太那里支取的,但如今姜菀这么一提,那可就不得了了。
过继子等同于亲生子,长房有了儿子,且不说这么多年的月例要被支取,更加不得了的是那家产还要被分走起码三分之一。
姜菀见大家都不说话,又是柔柔地一声道:“二叔,过继侄女也实在不想,只是他日分了家,侄女又要嫁作他人妇,父母香火不得延续,侄女的心里实在是……”话没说完,姜菀便掩面哭泣起来,她知道重利之人是绝对不可能把自己的利益切割出一点点的。
马上,李氏便过来抱住姜菀,安抚:“傻孩子,你这说的是什么傻话,大伯与大嫂的香火不还有我们呢,就算是分家了,我们也不可能……”
“就是就是,那过继子哪里会像亲生的对待大伯跟大嫂的!”
邹氏不甘落后,也是上前。
“三婶过滤了,姜家祖籍在江南,那些族兄族弟小菀也不认得,所以祖母早前便与小菀商量过,若是过继,四弟便是极好的!”
姜菀心下了然,又在邹氏心里抛下一个重磅炸弹。她所说的四弟是二少爷姜明辖,今年十三岁,是三房的庶长子。
一般的世家大族,断不会有什么庶长子,所以为了这件事邹氏平日里没少闹腾,虽然老太太有言明不得亏待姜明辖,可身为嫡母的邹氏还是没少给庶子下绊子,恨不得他死了才好,此时听姜菀这么一说,心里哪里会肯。
同时不愿意的还有李氏,在她眼里姜明辖是三房的人,要是过继给长房,分家了,那三房不就拿了三分之二的家产,那她可不同意。
闻言,两个女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说什么傻话,分什么家,那都是下人们嘴碎乱传的,你可不要听她们胡说。”
姜菀看着前一刻还争执不休的二人,如今这么快便统一战线,心里了然。
“二位婶娘,是当真不愿意分家?”
“自然是!”
姜菀又迟疑地看向姜二老爷与姜三老爷,见二人略一思索,也是摇摇头,便笑道:“如此,小菀便也只能听长辈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