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一首礼乐

一、第一首礼乐

一身张扬红衣的女人在校门口拦住她的时候,田思代的眉毛皱了一下。

“你还我女儿!”

女人粗暴地拉住她,此刻散发出的戾气与那养尊处优的双手质感极为不和。旁边停了辆车,车边上站了个男人,他看到这女人的举动便急忙往这里走来。田思代向四周望去,校门口的人流也大多驻足停留,似在观赏一出好戏。

不知道吸引别人目光的是她还是这个女人。旁边有熟悉的脸孔,还是一如既往的尖酸模样,她们用书本拦住幸灾乐祸的笑,戏谑隐隐从眼睛的倒影里流出来,相互之间挨得很近,正在窃窃私语的可能性极大。

而拉住她的这个女人,此刻的状态可以说是十分不好:衣装倒依然是贵妇人的得体模样,头发略有凌乱,皱起的五官可以说的上是歇斯底里。

贵族认真地生气起来是这个样子。田思代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仔细揣摩着女人的神情。也是,论谁死了女儿都不可能平静,更别说是对着她这个嫌疑人了。

三天前的一个夜晚,有人在校门口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身份是一位议员的女儿。

楼下鸣声四起,一群警察破门而入,二话不说便铐住了正在看电视的无辜群众田思代,后来便是一系列的公式化流程。接受盘问的时候她的脸上还有明显的红痕,是那位大小姐在白天留下的。

对于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田思代当然毫不心虚地完成了种种盘问并以有力的不在场证据暂时洗清了自己的嫌疑。直到她看见了,死者的尸体被蹂躏的可怖,器官几乎全都缩皱成一团,像有定时炸弹在人体里轰的一声崩裂,融成血色的液体随意泄在任意某处。外部的皮肤密密麻麻的手印密布,像鱼的鳞片凌乱地排列,却又是搓了泥巴那种肮脏的颜色,长在肮脏的尸体上。

除了对血腥场面的第一反应外,隐隐约约升腾的居然是奇妙的快感。

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面前站着的这个女人已然掐住了她的脖子,五指并拢,眼睛里的红血丝崩裂,充斥着滔天的仇恨。男人似乎也意想不到这种举动,急急忙忙想要拉开她,嘴里叨叨着夫人冷静,却撼动不了她分毫。

“大妈你别太用力,小心把人掐死了!”看客似也十分在乎她这条人命,嘈杂的议论声里时不时钻出来几句劝诫。

一堆无用的好心与热情。

田思代的眼眶中渐渐噙满了泪,湿漉漉的眼神至少能让她看起来楚楚可怜一些。她的手抬起,娇弱地附在扼住她咽喉的双手上,好像被晃动,吐词也断断续续起来:“太太……我没有……我、我不是……”

她能够感受到一些多出来的同情目光,咄咄逼人。

太阳毒辣,鞭笞着她的脸庞。夏天的热浪以及紧张逼出了汗,她的后背被浸湿,衣服触到她的躯体,正好与那道不大不小的疤相粘,那么面目可憎的长长的一条,昭然展示着她受到的屈辱。

一堆虚伪和装腔作势的假面。

如果这个男人真的有心想要拉开女人,怎么会完全不起作用?如果这群看客真的对她报以同情,也不会只隔得老远喊一声罢了。这些动作和声音,也不过是仅把这个场面当作动物的原始搏斗来观赏所做出的反应。

“贱人!你这个贱人!”女人的怒吼输出倒是不停,手脚上却也没对她有什么实质性的杀伤力,在舒适圈浸淫了多年的人大多外强中干,其实田思代只要稍微用力便可挣脱。

她没有选择挣脱。

眼前的女人渐渐与她女儿的面庞重合。

“你去死!去死!”

该死的人,是你们……

那些拼凑的记忆密密麻麻形成无数个鼓点,在田思代的脑海里敲响,强烈的意愿渐渐翻滚膨胀,它纯白而灼热,滚烫到让人无法承受。

女人的双手开始猛烈摇晃。

在沉浮之间,有那晚的触感一霎那闪过。其实那位的死也不是与田思代完全没有干系,至少从思想上来看,田思代是无比想要报复的,她想把从未中断过的苦楚乘以十倍奉还,也许加持了一点意志的作用。但她的本性又怯懦胆小,只能容许饱和的仇恨贪婪地在夜里浮想游行。

电视放着一则杀人案的有关报道。杀人犯的作案手法及其残忍,仅凭叙述就让听者不寒而栗。屏幕上的他却是一脸无害,神色平静,穿着普通不过的衣物从摄像头旁经过,眼神瞟过来,正好与屏幕前的田思代对视,顿时响起寂静之声。田思代没有在别人身上找到过那样的眼神,令她心悸,那样张扬的死寂和空白,是穷途末路的断崖扎在她心间。这样的眼神她没有在别人身上找到过,除了夜深人静的她自己。

叮铃一声,是找到同类的狂徒发自内心的欢喜。

于是她看着接下来放映出的尸体图片,即便做过了处理,她也还是忍不住把那位代入进去。

如果死的是她就好。

如果死的是你就好。

眼前的女人是帮凶,此刻在这里被掐住脖子该死的不应该是田思代,而应该是面前这个人!

这样的呐喊在她心底回荡。

突然间,女人的手不再像之前那样单纯摇动,而是转化为一种抽搐,似是发病一般的细微抽搐。

她看到女人眼睛里的红血丝扩散开来,迅速开拓疆土、侵占了整个眼球。

田思代微微一怔,便也不装模作样,迅速从她的手掌中滑出来,像条灵活游戈的鱼。

而女人又扭成了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仿佛四肢断裂后又靠数枚骨钉拼接起来,双手失去依托却要顽强地颤颤指向田思代。她的嘴大大咧开,又不像在笑,露出了大白牙和里边泛着银光的一角。头发散乱,遮盖住了大半边脸。

女人的唇舌之间泄露出丝丝痛苦的呻吟,给人的感觉是身不由己。踉跄了几步又缓缓朝着不停后退的田思代走去。

“你在干什么?”

田思代有些惊惧,她一时措手不及,缓缓后退逃避这个女人。

“夫人……”男人此时应该是认真了,他上前拉住女人的手,却被她用一种惊异甚至说得上恐怖的怪力甩开,扑倒在地上。他缓了一会才抬得起头,眼里的震惊还未散去,便被眼前景象所带来的惊骇迅速冲垮。

见男人出面阻止了那个女人,田思代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前跑去。出了校门口便是一条马路,向前直走走不到有斑马线的地方,她连横穿马路的禁令都罔顾,只灵活地穿梭于川流不息的车辆之间。

而女人却对这些潜在危险置若罔闻,她迈开来跑,四肢以一种极不正常的幅度摆动。田思代到了马路中间,翻过围栏转身看她。女人的皮肤隐隐鼓动,像是那层皮下充满了沸腾的气体,一点一点膨胀着。

女人的血红色眼睛直直盯着她,田思代摸摸脖子,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汗涔涔,虚抓了下手心,手心也因为大量分泌出的汗液变得湿漉漉。

女人在马路边停顿了一会,歪了歪脖子,咧开的嘴仍然保持着那个幅度,突然用极快的速度超她跑来,掀起千层巨浪,打翻了田思代的动弹。

田思代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害怕,两腿战战兢兢不停打颤,自上而下流的汗水打湿了她的棉袜,犹如浇筑了千斤铁,沉重得让她无法挪动半步。

一切不过在眨眼之际。

飞驰而过的红色小车直直撞到女人身上,女人的身体就像一颗被针扎破的气球,被甩倒天上转了几圈,落到地上只剩下一层裹着衣服的皮。内脏和器官撒了一地,大面积红色的血加以渲染,没有一点声音。

也没有雪花和礼乐,不知是谁的尖叫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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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相病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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