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影子与花

八、影子与花

戴迩提着保温盒,轻轻推开房门,见到的是还在熟睡的少女。

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按理说他们应该拥有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约定,而田思代进了医院,他还是像个得小偷一样在法庭上用耳朵窃取信息才能知道。他又犹豫了,自己平时无论如何都进不了这种档次的医院,连探视资格都不会有,这次可是偷偷以公务的名义才获取许可得以进入。

他在想,他为何觉得可笑?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他们尴尬的关系?他和田思代能否称为朋友?

只是此刻在他胸腔之中的想法不断鸣跳,剧烈而滚烫,怪异又灼灼燃烧。

他想要被她记住。

怪诞、荒谬。

如同戏剧。

这是戴迩对那场审讯的全部印象。

真言侦探说的一切都是对的——这是他从小都牢牢记得的一句话,并且奉若神祇。虽然随着认知能力的成长,他对于这句话客观性的怀疑也在渐长。但经过今天的目视,当职位比他高上一级的警长带着不满脸色来通知他去旁听,当真言侦探随意武断的结论和命令下达,那样的儿戏,简直令他的怀疑一锤定音。

在场的每个人都被真言侦探掌控着,他说的每一句话,看似漫不经心脱口而出,实际上都不知不觉掌握了别人的走向。因为动怒就动辄定罪,明明有更大的疑点却选择视而不见。戴迩觉得,真言侦探是真的无能、胡作非为,还是故意为之,还有待思考。

他看到法官几欲开口,斟酌着要说些什么,可是却无力回天。花大人估计也很想找到真正夺走自己女儿的凶手吧,他开始的愤怒是佯装不出的。但是就连分针都不等转一圈,整个案件就这么草草了事了。

总之那个人是救不了了。戴迩押着林孰的身体,仿佛摸到了那层绝望沸腾的血液,真切感受到了那股绝望的情绪。

在场的人皆心知肚明。他能在监狱里面待几天?或是一天,或是漫长的一生,但愿他能够在里面安稳过完余生,否则只有面对缓缓走来的死亡。

裹挟着惊惧,想见田思代的心情是如此强烈。

田思代盖着被子,棉被把她的身体紧紧裹住,只露出上方一个小小的脑袋。她的睡颜安静甜蜜,宛如角落含苞待放的幽兰。窗帘半拉着,只有半片夕阳,赤红色的霞光将寂静染色。

田思代在这赤色霞光中睁开双眼,看到的是坐在她身旁的戴迩,脸上是被感染的绯色。

听说有些动物会把刚出生时第一眼见到的动物当作自己的母亲,却不知这是假是真。

戴迩发觉她醒了,也不多做解释自己为何在这里,为何能进来。他把自己手上的保温盒掂了掂,说:“吃一点?”

田思代也没有拒绝,欣然接受,同样不多说。还好她的上半身还可以活动自如,她现在就如同一颗根扎在土壤里无法行走,长出来的枝干只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自由的树。

接过戴迩递过来的饭盒,他细心地已经帮她打开了,里面是铺着一层肉末的稀饭,滚滚热气蒸腾而上,鲜香扑鼻。

“我今天中午的工作是负责维护庭审的秩序。”他在她旁边坐下。

“花江月的那个案子。”在说出名字的时候戴迩的声音压得很低。

田思代稍稍顿了一下,便继续神色自若地吃。她等他接着说下去。

“早上我还在吃早饭的时候,局长突然把我喊过去。”

“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没想到是给了我这个任务。”想到这里,戴迩忍不住露出笑容。

“还是和他一起的任务,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你们、你们知道的,平时我都……”

田思代点点头,表示理解。

其实戴迩也不是第一次看庭审,如果田思代经历的前两场还算的上“庭审”的话。田思代只需在警局里,坐在大沙发上回答几个问题便可离开;而林孰却要在压抑的小法庭里,接受三个老奸巨猾、有头有脸的人的连番轰炸,最后还完全没有办法洗清自己。

这个世界从来做不到公平。

他把他看到的所有娓娓道来,事无巨细,还不时夹着几个玩笑,尽力表现得轻松自然。当提起田思代的掌印,他也飞快地掠过去。

说实话,戴迩的言辞举止对于一个平民来说有些越界了。

但田思代似乎没有察觉到,戴迩正在用自己的小心思一点一点越过那条平民与贵族之间的沟壑。

他发现田思代根本就不擅长,或者说她还没有学到要如何去当一个“贵族”。

无论怎样,他必须在她脑海里形成能够至少不被忽视的印象。

“都没人在意这个小插曲。”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田思代的眼眸中飞快闪过各种情绪。

不是的。即便尽力不往这个方面去想,这个想法也努力在脑子里辟壤,蛮横地生长。只怕不是有人在陷害她,而是……田思代摸了摸脑袋,手指抵在那里,是指着的姿势。能力必然要付出代价,她坚信不疑。

“所以,是真的有人从中作梗,对吗?”

“我觉得,这几次都是同一个人。”

即便愿意付出代价,也不代表要诚实。

“不直接对我下手,而是要通过加害那些和我有过节的人,再嫁祸到我头上。”

“还好我这次因祸得福住了院,洗清了嫌疑,否则又要进一遍局子多解释一通。”

等戴迩描绘完这一场闹剧,田思代也把粥吃的干净。之前独自清醒的时候再三思考了一阵,她还是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心里默默编撰好了各种应对话语,也不管这些话到底有没有逻辑和可信性。

对于超能力这种东西,能够隐瞒就极力隐瞒。田思代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超能力真实存在,顶多只在各种杜撰的故事里见过各种各样的描写。至少田思代得知道发给她那些讯息的人是谁,才好做进一步的打算。

明面上她的眼里尽是无辜和对未来的担忧。

“我不知道。”戴尔只觉得浑身无力,越想越是更多的无能为力感袭来。

“我知道了。”田思代就这样说着,从另一侧拿出一幅画。

那是一条小巷,蜿蜒曲折,旁边是送入天空的密集高楼。田思代和戴迩都很熟悉。褪去了现实的脏乱和昏暗,在田思代的画里,这里悄无声息,唯有野花在路边生长蔓延,灰尘在有光亮的地方飞舞。

田思代用手抚着它,粗糙的表面有最明显的触感。墨痕未干,她不经意地掠过带出了黑色的一划。“这是我睡觉之前刚画的。”

她把画送到他的手上。

戴迩小心接过,他盯着那幅画出神。

“我答应保护你。”

“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实际上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不是吗?虽然现在我好像懂了一点……是帮你揪出在后面对付你的那个人,也就是林孰的同伙对吗?这是一个警察的本职。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困扰。”

田思代静静地看着他,面容恬淡。戴迩终于在她身上看出十七岁女孩应该拥有的气质。

“其实你也不相信吧——”

田思代开口:“真的是林孰干的吗?”

“恐怕真正在背后的人,到现在还没有出现。也许他的目标是我,只不过顺带拉着林孰下水了而已。”

田思代不知道她的说辞通不通顺、能不能让人信服。不过在她说完后,她看见面前的男人沉默了。

“只能说我能力有限,但是我会尽全力的。”戴迩选择避而不谈,接着自己的话题。他捧着画,手有点抖。心里暗自做了回去就把它珍藏起来的决定,能被贵族赐予礼物,是平民的无上荣誉与骄傲。

“谢谢你。”田思代回答道。

却又听她说:“等一下我妈妈要过来看我了。”

“我和家里人关系不是特别好,所以就一个人搬到平民区住了。”

“但是,至少还是可以做点什么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微不可闻。

先坦诚示弱,再示好,并没有百分百的平等相待,而是抛出了细弱却来自高处的橄榄枝。

他抬头,看到她虚弱的笑容,也没有犹豫,当即就识趣地收拾好东西。

那我们下次有时间再见面,他说,然后匆匆离去。

田思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久久出神。刚刚的对话里的她是真性情还是伪装出的信任,她自己也不得而知。

然后她举起自己的右手仔细端详,手臂上有一个小小的针扎的孔摆在那里,是她画画的时候发现的。田思代眼睛一暗,发现了这个针孔后她有意无意的问过护士,得到的答案是她并未接受输液打针之类的治疗。

这个针孔是哪里来的?既不刺痛,也不明显。若不是为了检查手上有没有沾到颜料,自己恐怕还察觉不到。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暗下去,戴迩和一个漂亮女人擦肩而过。门口有位戴金丝眼镜的少年,站的笔直,衣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少年瞥了一眼戴迩的那副画,目光深沉,看不太究竟是何感触。戴迩并未发觉。

他害怕身上遮不住的平民气息过分引人注目,直到下最后一层阶梯,才抬头,微微转身过去,看他的影子被层层阶梯拉长,和手上静静拿着的画一起,铺在地面上,就好像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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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相病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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