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困局
怀安放弃给他看伤处,低着头再听一阵劈头盖脸地骂,平日里小打小闹地生气,他偶尔会顶撞,但孟宏宪真发怒,他还是怕的。
何况身边还有思卿跟他一并挨着骂,顶撞只会让孟宏宪的愤怒加倍。
他默默受着,但程逸珩看不下去,不顾身边管家阻拦,非要上前再说上几句。
见他又过来,怀安都想转个方向去给他跪了,这位大爷您还没意识到您越说越乱吗?
但见程逸珩愤愤地走到院子中间,甩了下袖子,非但要说,还开启了长篇大论,句句针对孟宏宪,先质疑他不许女儿学画是不对的;再斥责他不分青红皂白,此事明明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他却不依不饶;最后还威胁他不能责罚两人,否则派巡捕营来抓他。
孟宏宪耐着性子等他说完,只回了一句:“这是孟家家事,外人无从干涉。”
“孟老爷,我可不是一般的外人,别忘了我爹是谁,莫说你们孟家,就是整个浔城,他都管得着。”
“孟某偏要责罚他俩,不但要罚,还得重重地罚,程公子若看不惯,尽可去拿逮捕令来拘捕孟某。”
怀安抬头看了一眼程逸珩,要不是他了解这个人虽口直心快但为人仗义,都要以为他今日说的话都是故意的了。
“你别以为我不敢哦……”程逸珩还在说。
程全慌慌张张的将他拉回来:“公子您别惹事了,您忘了老爷因为您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程逸珩一顿,心虚了虚,这才闭嘴了。
怀安听此话才明白,原来程大人是被罚了俸禄,怪不得要这般兴师动众地收拾程逸珩。
朝堂之事他虽不了解,但好歹顶着个官,官场上人设宴的时候偶尔也出没过,他知晓被罚俸禄的背后,遭受一通训斥是免不了的,甚至可能会削去某些特权。
如此忘了自己的处境,侧目问道:“牵匹马出来为何会被罚俸禄,跟朝廷有什么关系?”
程逸珩瘪瘪嘴,没回答,程全替他解释道:“不是牵马的事儿,是公子上次私自借老爷的名动用巡捕营,帮贵宅寻一个什么孩子,造成了恶劣影响,孩子虽没寻到,但我家公子是冒着风险尽力了的,孟老爷您何必对公子横眉怒目?”
怀安听罢,当即朝程逸珩投来一个感激的目光,暗道够仗义。
“巡捕营是你私自动的?”孟宏宪显然没往仗义这方面想,他深知其中利害,此事说大不大,只要没人追究,顶多是承受些百姓的埋怨,但要是有人盯上了,那也可以安一个大罪。
程大人虽没有被安上大罪,但显然受到了责罚,然而程逸珩又是因他孟家才动了这个私权,如此说来,责任却在孟家了,万一程大人因此迁怒,他孟家难辞其咎,搞不好哪一天就被寻了由头招惹上祸事。
但再一追溯,责任其实不在孟家在向家,而与向家有关联的,便是思卿。
于是,从面子上到责任上,以及将来有可能发生的危机上,孟宏宪的火气都再次提升,不免撒到思卿身上,转头愤愤地看着她。
但这一番责任归属的思绪不能发泄出来,否则又显得他小家子气,于是只还揪着方才替画的事情,重新数落一番,并怒吼:“自打你来了孟家,就没有一天平静日子,你简直……简直应验了那和尚的话,就是个灾星!”
“什么和尚?”程逸珩还想再插一句嘴,身边程全恨不得捂住他的口,他又一次连着几个下人,好歹将人抬出了院门,再不敢停,一路抬着他远远离了孟家。
而孟家的风波还在继续。
孟宏宪将二人从头到尾又暴吼一番。
许久,总算平静了心情,狂风暴雨之后却生出一些沧桑之感,仿若极尽失望后看透了红尘,言语之中突然充斥了荒凉,最后,他缓声做出处罚:“怀安,既然你这么不想学,那就算了,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再也不管了,但你惹了事,也不要让人找到孟家。”
怀安木讷地点了一下头。
虽然他平日里本来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那种被人约束下偷偷得来的自由,与完全放任不管获得的自由,感受是不一样的,前者还让人觉得自己是被重视的,后者便是完全忽略。
这样的感受并不好,但好在他不是不能接受。
孟宏宪又道:“思卿,我会与你祖母商议,尽快给你再找一门亲事,在此之前,你在后院呆着,没有特许不可出来。”
思卿猛地一震,成婚之事又要再来一遍么?
这一次,她不愿再被安排了。
她不能如怀安那般点头,她惊恐道:“我不想嫁人。”
“这是早晚的事儿,你本来应该已经嫁出去了,此事没得商量。”孟宏宪显出些倦态,不想再多说。
可思卿这次偏不“放过”他,她握紧拳头,红了眼,一字一句道:“我,不,嫁!”
“由不得你。”对方只短短四个字。
却让她瞬间无助。
怀安想替她说话,刚开口,就被孟宏宪打断:“先管好你自己吧。”
他只得闭了嘴,自身难保的人,只会越说越错。
浑然无措之下,思卿想起姨夫向之华临走时提醒过她,在孟家应想法依靠老太太,如今想来,她若是听从了,现下或许还有人替自己说上话。
然而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走上这条路,如今自是补救不得。
即便能补救,也是她不愿走的路。
她伤心垂眸,余光中瞥到一抹蓝色影子,忽的心一紧,漫无目的的去抓相救的稻草。
除了老太太,孟家应当还有一人能说得上话。
她咬咬牙,押上全部的希冀,轻轻扯了下那蓝色影子的裤脚,缓缓抬头看他。
孟庭安察觉到动静,低下头,与她四目相对,那一方眼眶微红,眼底皆是乞求,而另一方,仿若身在天际,眼底一片迷蒙。
孟庭安他似乎还没理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看懂思卿拽他的用意。
思卿豁出去了,开口道:“三哥,帮帮我。”
果不其然,这一开口,再度惹了孟宏宪,他敛色道:“庭安,跟你没关系,不要管闲事。”
孟庭安自他二人身上来回看了数眼。
思卿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回复,暗暗攥紧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片刻后,庭安对着孟宏宪,轻轻吐出一个字:“哦。”
思卿陡然泄了气,闭了下眼睛,再睁眼看前方,仿若一片大雾笼罩。
“都去吧。”孟宏宪道。
不痛不痒的三个字,却是定了局。
思卿慢慢起身,踉跄了下,怀安扶了扶她。
他想此事既然无转机,那唯有换方式安慰了。
只可惜,总归是他连累了她。
他轻声又无奈道:“或许这一次……为你寻得的夫婿是个顶好的人。”
她侧目看着他,神情怔怔的。
须臾后,冷冷的说:“要是不好呢?”
“要是不好……那我就再去跟人打上一架,反正我……是个爱打架的。”
至少在孟家人看来,是的。
下人各自来认领自家主人,几小厮上前来请怀安回去,秀娥也接过思卿,旁边又有四五个小厮和两三个丫鬟,向着孟庭安走去。
孟庭安眼神闪烁了几番,没跟他们走,他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朝孟宏宪躬了身,方开口道:“父亲,我有事要跟您汇报。”
将要走的人都停了脚。
但听孟庭安深吸了口气,道:“我在法国,没有学装饰。”
“什么?”孟宏宪像是没有听清楚,“那你学了什么?”
孟庭安抿抿嘴,一横心道:“西洋画。”
“你……你说什么?”孟宏宪定住,“西……西洋画?”他的话语颤颤巍巍,似说不利索了。
“是!”这一次孟庭安郑重地点头。
“你……”孟宏宪陡然暴跳起来,又要去抓椅子,这回手边没有椅子,在他寻觅之际,潘兰芳眼疾手快挡住了他,拼死也不许他再动用工具砸人。
他动手不能,只得继续吼:“你知道我为什么封笔么,你知道么,西洋画,你竟敢学西洋画,你们一个二个……要气死我,你们……”
忽然一口气堵在心上,胸口剧烈起伏,眼前昏黑无比,他用尽了力气大喊:“我孟家瓷绘休矣,休矣!”
而后“咯噔”一下,直直倒地。
众人忙不迭围了上去,哭喊的哭喊,叫大夫的叫大夫,乱成一团。
三天后。
思卿依言被禁足在后院,等待着通知何时再成婚。
怀安院里几个老管事儿的被撤走了,他再不用听唠叨,日常出入也无人问津,但是,他反倒是不愿意出门了。
孟庭安还不知如何处置,在自己的院子里鲜少出来。他不需要贺先生指点了,于是贺先生和孟家告了辞,卸去了先生的职。
这几日的孟家分外冷清寂寥。
程逸珩着人给怀安回了个信儿,果然程大人又烧了他买的画,他为了救画烫伤了脸,暂时就不出来了。
怀安回:“好,那你就老实在家呆着吧,别出来吓着人。”
每个人好像都陷入了一个困局,不得自由,不见天日。
又过了五六日,秀娥对思卿道:“老爷能下床了。”
思卿点点头:“那就好。”
秀娥又道:“老爷解了您的禁足,让您晚上去正院。”
她一惊,惶惶起身:“这么快……就又定好亲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