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尴尬的生日宴(二)
第二章(二)
4
冯家伟拦下一辆摩的,很快来到方莹家楼下。方莹已望眼欲穿地等候了。她家在三楼,望见冯家伟到了,她快速跑下来。
不知什么原因,在方莹爸妈面前,冯家伟总是如芒在背,尤其方父抹了胶水的目光,粘得他浑身不自在。
门开了。方父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到冯家伟,他眯起眼睛轻轻点几下头。方母手拿一把菜刀满脸堆笑地从厨房走出来。
冯家伟来过几次,与方父和方母并不陌生。他喊声伯父伯母好,方父又冲他点点头。方母把酒和茶接在手里,故作不高兴地埋怨冯家伟一顿。
方父已从教学一线退下来,在北阳二中工会工作,近些年他养尊处优,身体有些发福。可能是用脑过度的缘故,他头发掉得厉害,已谢顶。
冯家伟下意识地瞥了方父一眼。腆着大肚子的方父,分明就是一个特大号的面包。
让人称奇的是,生活环境相同的方母,却瘦得宛如一根擀面杖。她出出进进地张罗午饭,方父却坐在沙发上来回翻报纸,也不过去搭把手。
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还是方莹心疼妈妈,她拽一下冯家伟的衣角,说:“走,帮我妈做饭去!”他俩刚要进厨房,方母刚好出来,听见他俩要帮忙,执意不肯。
方莹冲冯家伟递眼色,他俩便去了书房。
走进书房,冯家伟顿时感到浑身轻松,咧嘴一笑,问道:“昨天打电话,说有重要事情,究竟什么事啊,这么神秘。”
方莹粲然一笑,说:“不告诉你!”
冯家伟哀求道:“求求你,快告诉我吧。”
方莹噘起嘴巴,说:“你先说!”
冯家伟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方莹咯咯地笑,说:“你不是也有重要事情嘛,你先说!”
冯家伟说:“老规矩,还是女士优先!”
方莹含情脉脉地看着冯家伟,说:“先说就先说!本人明天就要去南州晨报社上班了。”
北阳区是南州市管辖的一个区,《南州晨报》是一家地市级报纸。
这可是个大喜讯。冯家伟情不自禁地问道:“真的?”
方莹像一只高傲的白天鹅,说:“真的。明天就去报到。”
惊喜之余,冯家伟两手抱住方莹水莲花般漂亮的脸蛋,在她额间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冯家伟忽然想起什么,问:“你去报社做什么工作?”
方莹眨着眼睛说:“记者。以后你在我面前可要老实点儿,否则,我可要把你的丑行曝光。”
冯家伟嘴巴张成圆形,许久没有合拢,说:“记者?太棒了!”
南州晨报社的张主编是方父的学生,曾因家庭贫困而退学。方父念他是可造之才,三次登门,最终说服他的父母让他返校学习,并且还给他一些经济上的资助。
张主编果然不负所望,那年高考,以优异成绩考进一所传媒大学。北阳二中升学率向来不算高,他是二中那年高考唯一的本科生。为此,二中专门为他在学校门口挂了横幅庆祝。他的出色表现,也让方父获得不少荣誉,他的“南州市优秀教师”称号,就是那年评上的。
张主编大学毕业后,分到南州日报社工作。几年后,因表现突出,升为副主编。后来,市里成立南州晨报社,他又成为主编。
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没错,如果当年方父不把张主编叫回学校,他的人生一定会改写。
张主编知恩图报,每年春节都拎着礼物看望方父。两个人每次见面,方父都会说起那句引以为豪的话,“当年说服你父母让你回校读书,简直比刘备三顾茅庐都难”。每次提及这件事,张主编的脸都会“腾”地红到脖颈儿。
方莹高考那年,方父好像先知先觉地知道将来就业不再分配工作,填报志愿的前一天,他急匆匆地去了一趟南州晨报社,回来便果断地给方莹报了新闻专业。
这些事,方莹曾经对冯家伟说过,冯家伟当然知道方莹去南州晨报社上班,是张主编一手运作的。
5
见冯家伟高兴得像个孩子,方莹也自我陶醉地做了几个芭蕾舞动作,两个人兴高采烈地用各自的方式庆祝一番。
方莹得意地说:“该你了!”
冯家伟明知故问:“什么该我了?”
方莹装作很生气,嘟起樱桃小嘴,说:“别装傻,说你的重要事吧。”
冯家伟摇晃着脑袋,说:“明天我也去上班。”
“真的!?”方莹兴奋地蹦起来,问,“去哪里?”
冯家伟说:“宏运。”宏运是他表舅公司的简称。
“宏运”两个字在北阳区有一定知名度,虽不是家喻户晓,多数人应该知道这个公司。
方莹歪着脑袋问:“那个生产饲料的公司?”
冯家伟点点头,又补充一句:“公司财务部。”财务部三个字的语气是加重的。说完,他期待方莹扑过来搂住自己的脖子,这是上学时她惯用的动作。
方莹并没有扑过来,而是失望地摇着头说:“私营企业有什么值得炫耀的?爸爸说……”她欲言又止。
冯家伟问:“你爸说什么了?”
方莹犹豫一下,说:“我爸说,我现在是市级报社正儿八经的记者,一般人可不能嫁。我未来的老公……若不是有钱的老板,起码也是公务员。”
冯家伟像挨了一记重拳,脸上一阵生疼,说:“这个工作是暂时的,等有合适工作我再做打算。”
方莹嘴角抽动一下,说:“找工作应该一步到位,把青春浪费在不该去的地方,多可惜!”
冯家伟的脸顿时变做麻花状。
方莹灼灼的目光落在冯家伟的脸上,说:“家伟,别去宏运公司,没前途。”
冯家伟难为情地说:“除了宏运公司,我也没处可去呀!”
方莹表情神秘地说:“就哪也别去呗。听说明年市里会下发招录公务员考试通知,这个消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你在家专心复习,以你的本事一定能考上公务员的。”
方莹的话犹如超大剂量的强心针,注进冯家伟体内。他的眼睛骤然亮如探照灯,在方莹凝脂般白嫩的脸上晃来晃去。
方莹又小声说:“这可是我爸的意思,不听就算了。爸爸还说……”
冯家伟忙问:“你爸还说什么了?”
方莹犹豫片刻,说:“我爸说,你若考不上公务员,让我把你踹了!”
方莹看似在开玩笑,冯家伟却猛然感到一把锋利的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如今方莹是市报记者,他还没有稳定工作,爱情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接下来发生什么,谁都无法预料。
冯家伟倒是笃信方莹永不变心。可是,她向来对爸妈言听计从,如果他考不上公务员,在爸妈的干预下,说不定她真会离开他。
仔细想想,这件事也不能怪方莹的父母。谁的父母会拿女儿的一生幸福做赌注?一个连稳定工作都没有的男人,凭什么让人家将女儿交给你?千万别说将来,将来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冯家伟脸色很难看,方莹刚要说什么,门外便传来方母喊他们吃饭的声音。
6
午饭很丰盛,四个人围坐在饭桌前很温馨。
方父倒了杯白酒,要冯家伟也喝点儿。方莹一把抢过酒瓶,喊道:“家伟不喝酒!”
方母抿嘴一笑,说:“今天是你爸的生日,让家伟喝点儿吧。”
方莹嘴巴噘得老高,给冯家伟倒了少许酒。
吃完饭,方莹帮妈妈收拾起碗筷,方父招呼冯家伟在沙发前坐下来。
方父啜了一口茶水,问:“工作的事怎么样了?”
冯家伟支支吾吾地说:“想去宏运公司的财务部……”
“去私营企业,有什么前途?现在看还马马虎虎过得去,说不定哪天就轰然倒闭了!”不等冯家伟把话说完,方父便抢过了话头。
方莹像只白鸽飞过来,说:“爸,刚才我和家伟商量好了,他要考公务员。”
方父赞许地点点头,说:“考公务员是明智选择。学而仕则优,上大学图什么?还不是图个好前程嘛!”
冯家伟偷偷地瞄方莹一眼,暗自感激她的解围。方母洗完碗筷,也坐下来。
方父说:“明天莹莹去报社上班,如今记者可是香饽饽,将来这个职业肯定也是炙手可热的……”
谁都明白,他的这些话是说给冯家伟听的。冯家伟像只大虾,蜷着身子,一声不吭。
方莹已察觉到冯家伟的窘态,说:“爸,别再讲这些老掉牙的破理论了。家伟还有事,让他先走吧。”方莹再次扮演救火队员。
冯家伟向方父方母道别后,牵着方莹的手逃也似的出了门。
7
正是午后,街上很冷清,偶尔有车辆匆匆驶过,行人并不多。
冯家伟和方莹走得很慢。两个人谁也不想走得太快,毕竟几个月没见面了,都想把美好时光尽量延伸。
冯家伟心里很乱,原本给未来岳父过生日,现在却冒出一个刺猬般棘手的问题。上大学时,他和方莹朝夕相处,从没考虑毕业后两个人的事。总以为两个人就是手心和手背,任何力量都无法将他们分离。找工作和结婚的事,他也没认真考虑过,更没想过他的爱情会出现危机。如果他不去表舅的公司上班,父母那里该如何交代?方莹说明年有公务员招录考试,万一没有怎么办……这一个个问题,让他的心情坠物般下滑到低谷。
冯家伟的表情异常,方莹已经察觉,问:“家伟,你不想考公务员吗?”
冯家伟愣怔一下,说:“想考。”
方莹瞪冯家伟一眼:“骗人!想考还这副模样?”
冯家伟没吱声,空洞的目光直瞪瞪地望着马路尽头的一棵梧桐树。树的一侧是平阳一中,是他和方莹曾经读书的地方。
方莹难为情地说:“考公务员是明智的。爸妈天天絮叨,说什么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才不信他们那些鬼话呢。可是……爸爸再三强调,只有你考上公务员,才让我嫁给你!这些话爸爸本来要亲口对你说,我哀求了一个晚上,他才勉强同意让我转告。为这件事,我都哭了鼻子呢。”
冯家伟面无表情,目光依然锁在梧桐树上。
方莹眨下眼睛,说:“爸爸说,爱情不是豆腐挑子,只有两头热的婚姻才幸福。”说完,她兀自笑起来。
冯家伟并没被她的“方氏幽默”逗乐。
见冯家伟还是闷闷不乐,方莹说:“你的专业是行政管理,考公务员非常有优势,你一定能考上的!”
冯家伟把目光落在方莹白皙的脸上,问:“莹莹,假如我考不上公务员,你会离开我吗?”
方莹顿时愣住了。问题来得太突然,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方莹垂下头,说:“家伟,只要努力,你一定能考上的!”
冯家伟步步紧逼:“我是说万一,万一考不上呢?”
“家伟,一定能考上,没有万一!”方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若是冯家伟再问下去,她的眼泪会马上淌下来。
见方莹两眼通红,冯家伟没有再问。
两个人拐进一个巷子,巷子是去车站的必经之路。巷子很窄,阳光照不进来。一阵寒意袭来,冯家伟情不自禁地搂住方莹的肩膀。
来到巷子出口时,冯家伟停住脚步,说:“莹莹,别送了,回去吧。到了报社好好工作。”说完,他鼻子一酸,眼泪险些落下来。
方莹有些哽咽:“家伟,如果……明年考不上,还有后年,我……会一直等着你!”
走出五六米远,方莹又折回来,叮嘱道:“家伟,你千万别去私企上班,安心在家复习。有了考试的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冯家伟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说:“放心,我一定考!”
方莹一步一回头地走了,边走边挥动手臂,高声喊:“加油,你能行!”
冯家伟也不停地向她挥手。距离太远,已听不到她的声音,他仍然用力挥动手臂。
方莹消失在巷子尽头,冯家伟双眼噙满泪水,怔怔地望着前方的路,眼前恍然出现一座独木桥,黑压压的人群正潮水一般涌向桥头。
8
公交车缓缓驶来。冯家伟一个箭步上了车,车门“咣当”关上。
司机师傅刚要启动车辆,他像是受到惊吓,忽地蹦起来,喊:“师傅,等一下!”
头发有些花白的司机师傅,像白天见到鬼般,惊愕地看着他,问:“有事吗?”
冯家伟的脸“腾”地红了,不好意思地说:“我要下车。”
车门“吱”的一声开了。他从车上跳下来。
车门关上的一瞬间,那个貌美如花的女售票员嘴里吐出一句跟容貌极不相称的话:“神经病!”
冯家伟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跑。那一刻,仿佛他手里攥着一根接力棒,只有用尽全力,才能率先到达终点。
新华书店的门开着。冯家伟喘了几口粗气后,才走进去。
他暗自庆幸临来时母亲让他多带了钱。来到公务员考试书区,他仔细挑选起考试用书。书店里很冷清,售书员来回踱步,还不时提醒冯家伟快下班了。
冯家伟拎着一摞图书从书店走出来时,太阳已落山。手上那些昂贵的书,像颗定心丸,让他心里有了底。
等他再次坐上公交车,思绪又如翻江倒海。
本以为大学毕业前的考试,为他的读书生涯画上了圆满的句号。曾让他备受折磨的考试,将永远不会出现。没想到,他走出校园,还是无法摆脱考试的魔爪。从小到大,考试像把枷锁,死死将他箍住,让他失去自由,失去尊严,失去快乐。
科举制度始于隋朝,一千多年前,通过考试选拔人才,应是巨大的跨越。直至今日,考试依然是选拔人才的最有效的手段。
9
冬季,白天短得像火柴棒,稍不留神,已是掌灯时分。
冯家伟从公交车上下来,走进村子时,已是漆黑的夜晚。父母正在家门口盼他回来。冬天的夜晚格外冷,冯母冻得直跺脚,冯父不停地搓手。望见冯家伟,他们乐呵呵地迎过来。
冯母最先看见那撂书,满脸狐疑,问:“大学毕业了,你还买书做什么,这要花多少钱呀?”
冯家伟勉强一笑,没吭声。
冯父急切地问:“去方莹家还顺利吧,方莹爸说什么了?”
冯家伟怪异的表情,让冯父预感到了什么,拽冯家伟一把,说:“问你呢,怎么不说话?”
冯母也着急,问:“明天还要去你表舅公司上班呢,怎么回来这么晚?”
冯家伟看一眼母亲,又瞅瞅父亲,声音低得像蚊子鸣叫,说:“我……不想去表舅的公司了。”这句话宛如一根竹竿,毫厘不差地捅在马蜂窝上,家里顿时乱作一团。
冯父和冯母惊愕地看着冯家伟,轮番上阵,问题像迫击炮弹,一个接一个:“你去了趟方家怎么就改主意了?方家人究竟对你说什么了?跟你表舅说好了,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了呢?你以为找工作容易呀?去财务部上班挣钱还能少啊?这份工作可是打灯笼都难找……”
问题太多,个个尖锐,冯家伟不得不用手捂住耳朵。
冯父和冯母闭住嘴巴,气得直喘粗气。
冯家伟终于有了说话机会,说:“我想考公务员!”
冯父黝黑的脸,顿时变作一个大问号,说:“公务员……不就是政府干部吗?你能考得上!?”
冯家伟有些疲惫,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说:“方莹说,春节后市里可能组织公务员招录考试,我想专心复习,提前做准备。”
父母恍然大悟,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那撂书上。
冯母歪着脑袋,问:“这是方莹爸的意思?”
冯家伟点点头,说:“是的。方莹要去报社当记者,明天就去。她爸说私营企业没前途,希望我考公务员。”
冯父和冯母都是过来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当然明白其中的玄机。
沉默片刻,冯父说:“考公务员当然好,若是考中,也算咱冯家有福气。难道就不能边上班边复习?”
冯母连声附和:“对,对。事情跟你表舅定好了,说不去就不去,没法交代嘛!”
冯家伟摇摇头,说:“考公务员难度很大,好好复习还不一定考中。若是边上班边复习,肯定没戏!”他心里清楚,只要专注,胜利一定属于他。
当父母的都有贱脾气,不论性子多么犟,在儿女面前,心理防线像豆腐渣,脆弱得不堪一击。
果然,冯父爱不释手地把那撂书搂在怀里,语气顿时软了许多:“要不……依着他吧,说不定明年他能考上公务员呢。”
冯父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年轻了十几岁。冯母的脸涨得通红,说:“要是考上,路寨村就没有人敢小看咱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