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隐情(二)
第十三章(二)
长长的走廊,静谧得像睡熟的孩子。刘大贵把脑袋埋在胸前,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枯枝般干瘪的手指不停颤动。过了片刻,刘大贵两手用力地上下搓了几下清瘦的脸颊,说:“人啊,这一有钱,就忘本喽。”
项雪菲低声说:“事情都过去了,别再去想了。”刘大贵好像根本没听到项雪菲的话,抬起头,又继续说:“叶文娟
性格十分倔强,离婚后,我曾多次希望用金钱来弥补我的过错。可是,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她也从不要我的一分钱。后来,为能让小霜来城里读书,她来到城里打工,供小霜读书。我过的是花天酒地的生活,叶文娟娘儿俩过的却是拮据的日子。十多年来,真不知道,她娘儿俩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项雪菲说:“叶文娟的确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刘大贵点了点头,说:“我有愧于叶文娟呀!她不同意小霜为双寒
捐献骨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项老师,谢谢你对这件事的关心。”项雪菲一脸困惑,说:“难道就这样放弃了?为了儿子你不想尝试一下?”
“想!怎么可能不想呢?”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或许叶文娟已不再计较前嫌。你可以找叶文娟单独谈一谈。”
“没用的。”“你找过叶文娟?”
刘大贵无奈地点了点头,说:“为了能给双寒治好病,我又怎能不去找文娟试一试呢?昨天我找过她。”
项雪菲急切地问:“结果怎么样?”
刘大贵摇了摇头,说:“门开了一条缝,她见是我,就‘咣’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不管我怎么哀求,就是不开门。后来……”说着说着,
刘大贵有一些哽咽了。
项雪菲问:“后来怎么了?”
刘大贵顿了一下,又说:“后来我在门外跪下了!常言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呀。四周围满了街坊邻居,他们指手画脚,说什么的都有。为了儿子,我豁出去了。可是,直到夕阳落山,门也没有开。”
项雪菲问:“捐献骨髓对身体不会有任何伤害。叶文娟知道这些吗?”
刘大贵说:“小霜都知道,她能不知道?”
项雪菲心中明白,刘大贵曾是“地缘公司”董事长,也是有脸面的人物,当众给人下跪,得需要多大的勇气?若不是为了救治儿子,他宁可放弃生命,也不会遭受如此的奇耻大辱。
项雪菲自言自语地说:“难道叶文娟是铁石心肠?”
刘大贵说:“她心中的怨恨已经积压了十几年。看来,这次她是铁了心!”
刘大贵情绪非常低落,项雪菲安慰了他一阵,见时间不早了,便起身告辞,离开了医院。
从医院出来,项雪菲的思绪起伏不定,久久难以平静。她从来不相信人世间有什么“报应”。可是,十几年前,刘大贵所犯的错,今天终于得到应有的惩罚。这难道不是报应吗?人和人之间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的怨恨?想到这里,项雪菲忽然感到内心深处有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惶惑。
回到办公室,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的项雪菲,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她想见一见叶文娟。
第二天,下午恰好没有课。于是,项雪菲出发了。
六月的午后,天已像下了火。一出校门,项雪菲就淌了一身汗。天太热!到底去不去?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快步朝着附近的一个公交车站牌走去。
乘坐公交车,走了约一个小时的时间,在一座石桥边下了车,再步行二百来米,就是叶文娟所住的村庄了。
村子不是很大,看样子,有一百来户人家。村子四周尽是麦地。六月,正是收获小麦的季节。
麦收刚过,金黄色的麦茬一眼不见边际。一条小溪曲曲折折地环绕在村落周围,一群水鸭正在清澈的溪水中尽情地嬉闹,岸边的垂柳青翠欲滴,蝉儿正躲在树丛里不知疲倦地鸣叫。
许久没有到乡下来了,乡村那独有的景致,让项雪菲感到一阵清新,临来时的烦恼瞬间跑得没了影踪。
几经打听,在一个幽静的小巷里,项雪菲终于找到了叶文娟家。这是一个有着三间瓦房的小院落,高高的围墙是用红砖砌成的,院子里长着高大的树木,瓦房静静地掩映在蓊郁的树丛之间。走在巷子里,阵阵幽香扑面而来,那是绿叶和红花所特有的味道。
项雪菲在红色的大铁门前,站了一会儿,才轻轻敲了几下门。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开了,开门的是个肤色稍稍有点黝黑的女子,她就是叶文娟。
叶文娟见了项雪菲,先是一愣,随后惊叫了一声,说:“原来是……项老师!”
第一眼见到叶文娟时,项雪菲也愣住了。记忆中的叶文娟,面色白皙,穿着干净,举止得体,一根淡蓝色的头巾把长长的秀发扎得结结实实,给人的是一种“小家碧玉”式的美。
想不到,短短数月时间,农田里的风吹日晒,生活上的艰辛磨砺,让叶文娟变得又黑又瘦。
小院里,有一条用红砖铺成的小路,路两侧是蔬菜和花草,大门一侧是一棵盘口粗的大槐树,它为小院子送来了大片阴凉。树荫下的小木桌上,摆放着刺绣的工具,一幅美丽的山水画,还没有绣完。很显然,叶文娟正在家里忙着刺绣。
项雪菲的到来,让叶文娟感到有点手足无措,她一边收拾着堆放在木桌上的刺绣用具,一边羞涩地笑着,说:“麦子刚收完,田里没啥事,闲着也是闲着,赚点零花钱呗。”
项雪菲笑了笑,环视了一下小院的四周,然后接过了叶文娟递过来的小木凳,坐了下来。
叶文娟给项雪菲斟了一杯凉茶,说:“大热天的,项老师怎么来了?”
项雪菲示意叶文娟快点坐下来,说:“没啥事,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叶文娟心中纳闷,没事,会大老远跑来?她满脸狐疑,问:“项老师,一定有啥事吧,要不能大热天的跑来?”
项雪菲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既然来了,我就直说吧。叶大姐,这次来,是为刘双寒的事。”
一听这话,叶文娟那张笑得宛如“山水画”一样好看的脸,刷地
沉了下来。
叶文娟表情的骤变,项雪菲着实吓了一跳。于是,她端起茶杯慢慢地喝起了茶,不再吱声。
沉默片刻,叶文娟咬牙切齿地说道:“项老师,有些事你可能不了解。当年,我嫁到刘家时,家里穷得叮当响。小霜出生后,我既拉扯孩子、照顾老人,又忙田里的庄稼,风里来雨里去,没半句怨言。这男人呀,一有了钱,什么伤风败俗的事都能做得出来!不为我着想,也就罢了,也不为自己的亲生女儿想一想。他刘大贵的良心全被狗给吃了!”
等叶文娟把话说完,项雪菲低声说:“叶大姐,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还是放下心中的怨恨吧,就别再为这事生气了。”
叶文娟愤愤地说:“这些怨恨,已经长进了我的骨头,怕是今生今世都忘不掉了。”
“刘大贵不是也想给你一些补偿的吗?”
“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我发过誓,这辈子不会花他一分钱!”
“其实,刘大贵现在的样子,也挺可怜的。”
“可怜?这是报应!作孽的人,老天爷是不会放过他的,迟早是要遭报应的。这一天,终于还是盼来了。”
又是一阵沉默,项雪菲喝了一口茶,又试探着问:“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无辜的生命,悄无声息地死去吗?”
“刘大贵和小妖精作的孽,我可管不了那么多。”说这话时,叶文娟的语气有了一些缓和。
“叶大姐,其实,捐献骨髓从医学的角度来说,对人的健康是不会有任何影响的。”
“这个我知道,电视上经常演这样的事情哩。若是小霜给别人捐献,我没意见。给那个小杂种捐献,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来!”
项雪菲用恳求的语气说:“叶大姐,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叶文娟满脸怒容,大声说:“考虑啥,我早想好了!”
项雪菲看见叶文娟的眼里迸射出红色的光芒,她说话时的样子让人感到恐怖。
此时此刻,项雪菲知道,今天不论怎么劝说,看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她决定不再提刘双寒的事。
项雪菲话锋一转,和叶文娟闲聊起了家长里短。聊了一会儿,见天色不早,项雪菲便起身告辞。
见项雪菲要走,叶文娟满脸歉疚地望着项雪菲,嘴角动了动,最终从嘴里冒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项雪菲没有说话,只是亲昵地拉住叶文娟的手。
叶文娟一直把项雪菲送到公交车上才算完,路上,项雪菲几次劝她早点回去,她都不肯。
车已走出很远。透过车窗玻璃,项雪菲看见,叶文娟瘦弱的身影正顺着那条长满了野草的小路向村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