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求人有多难(四)
第三章(四)
“地缘”房地产公司的广告牌,在全市同行业中是最大的,位置也是最好的,大多都高高地挂在了黄金地段的交叉路口。
岳一博驾驶着一辆银灰色的家用小轿车,驶过繁华路段的一个红绿灯时,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右前方的那块广告牌。
也难怪,广告牌上的图画也的确太吸引人的眼球了。硕大的广告牌上,除了排列着一幢幢整齐新建的楼房外,小区旁边有清清的湖水,有花红柳绿的公园。小区门口正好停着一辆世界级名牌跑车,是红色的,一位穿着白色衣裙的漂亮少女,正晃动着婀娜的身姿,向名车姗姗走来。
岳一博已经被眼前这幅迷人的画面,完全吸引住了。直到后面的车辆焦灼地响起汽车鸣笛的声音,他才恋恋不舍地踩下油门,快速向前驶去。
岳一博驱车来到“地缘大厦”,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领,上了八楼。刚从电梯里走出来,一位工作人员拦住他,问:“先生,您找谁?”工作人员是一位俊美的年轻女子。岳一博先是一愣,一时间竟不
知如何回答才好,想了一下,才说:“我找刘总……刘董事长。”工作人员很有礼貌地说:“您稍等一下。”然后,转身走了。
岳一博在宛如铜镜般的地板上走来走去,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不一会儿,那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满面春风地回来了,说:“董事长让您去他办公室。”
岳一博轻轻地敲了一下门,屋里传出一个洪钟般的声音:“进来。”他定了定心神,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办公室十分宽敞,里面装饰得简直跟皇宫似的,金碧辉煌。岳一博感到有些不适应,他仿佛被房间里炫目的光线灼伤了似的,
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宽大的红木老板桌前,端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男子留着板寸,浓眉大眼,体形微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看上去,显得格外精神。不用问也知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地缘公司的董事长刘大贵。
见岳一博来了,刘大贵连忙起身,伸出两只手,握住岳一博的胳膊摇来晃去。“你就是岳洋的爸爸,岳大夫吧。”一看刘大贵就是个爽快人,说话很直接,快人快语,没有一点儿的拐弯抹角。
岳一博仔细打量了一下刘大贵,然后毕恭毕敬地答道:“是的,是的。”
两人寒暄几句后,刘大贵回到老板桌前坐好,岳一博坐在了乳白色的软绵绵的真皮沙发上。
岳一博再一次扫视了一下房间的四周,心里居然萌生出一个怪异的想法。若是把这个办公室改成手术室,若是能在这里给病人做手术,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啊。果真是那样,这将是世界上超一流的手术室了,当然做出来的手术也一定会是一流的。
见岳一博沉默不语,不等他说明来意,刘大贵早已口若悬河地说起来:“儿子在电话里把事情都和我说了,岳洋和双寒是要好的哥们儿,这事儿你放心就是了。”
岳一博连连点头,说:“好,好。”
虽然两个人是第一次见面,可刘大贵问这问那的热情劲儿,倒会让人感觉到两个人仿佛是久未谋面的老朋友。
刘大贵依旧滔滔不绝,说:“岳洋那么优秀,等他们长大了,说不定双寒要跟着沾光哩。”
想不到,刘大贵考虑事情还这么长远,居然连将来的事都想到了。岳一博满脸堆笑,连声说:“同学间相互帮助呗。”
桌上的电话响了,刘大贵接通电话,只说了一个字:“行。”他就将电话挂掉了。随后,他又笑呵呵地对岳一博说:“九七折是公司优惠的底限。这一次,破个例,我给你的房子打九五折,位置随意挑。怎么样?”
没想到刘大贵会这么爽快,岳一博感到有些喜出望外,他禁不住欣喜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连声致谢。
刘大贵在电话机上快速地按下几个号码。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子走进来。刘大贵冲着女子,用命令的口吻,说:“九五折优惠,位置随便选,你马上带岳先生去办理。”
女子很有礼貌地领着岳一博走了。刘大贵起身送出门来,不停地说:“岳洋是班长,双寒还得需要他的关照哩。”
岳一博兴奋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声说:“是的,是的。”
岳一博走后,刘大贵拨通一个电话:“王行长吗?你好啊,那批贷款的事……”
两个人在电话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最后,刘大贵笑吟吟地说:
“王行长,咱们晚上一块儿吃海鲜,怎么样?”
电话那头的王行长似乎不是很友好,两个人在电话里谈了很久,才好像有了一个结果。
刘大贵怏怏地挂掉电话。
他沉思片刻后,忽然站起身来,两手按在桌子上,透过明亮又宽大的落地窗玻璃,他用两只炯炯放光的眼睛凝视着这座美丽的城市,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刘大贵出生在一个偏僻而又贫穷的小村子,读完小学四年级,他就因为家庭困难辍学了。刘大贵永远难以忘却那个情景,父亲牵羊似的拽着他的手,从教室里走了出来,他无奈地一步一回头,最终还是离开了那个连围墙也没有的校园。
十六岁那年,刘大贵怀里揣着一把冰凉的瓦刀,跟随着村子里的瓦工们来到这座城市,这是刘大贵第一次离开那个生他养他的小村子。那个时候,这座城市到处都是建筑工地,随处都能听到搅拌机的
轰鸣声。尽管工地上有饥饿,有寒冷,有屈辱,有艰辛,可是,一年下来,刘大贵的工钱,足以抵得上全家田地里庄稼的所有收入了。
那年冬天,寒流来得格外早,天寒地冻,工程不得不停工。那个一脸横肉的建筑工头,一边扯着嗓子骂着鬼天气,一边把薪水甩给了每一个等着回家的民工。
刘大贵背起铺盖卷刚要离开,就被工头叫住了。工头让他留下来,在工地上看门,这将意味着刘大贵不能回家过年了。
工头之所以留下刘大贵,大概是他还没成家的缘故。这对于刘大贵来说,应该是幸运的。虽然看门的薪水仅是平时的一半,但刘大贵和其他民工相比,可以多赚一些钱,总比回家闲着玩要好得多。
民工们都走了,建筑工地上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下刘大贵一人,独自住进了那个比鸡窝大不了多少的板房里。
那天是除夕,从早上开始,天上就飘起雪花。雪越下越大,傍晚时分,地面上的雪已有厚厚的一层了。
雪,还继续下着,棉絮般的雪团在空中飘来飘去。这时候,远处已有鞭炮的响声陆续传来。
刘大贵躺在被窝里,两只手不停地摆弄着那个砖头大小的收音机。都整整一天了,在刘大贵听来,里面的声音,已有些沙哑了。
已是晚上七点,刘大贵还没有吃晚饭。
鞭炮声愈加密集,一阵接一阵的鞭炮声,让刘大贵心里愈加无法平静。也不知家里的鞭炮放了没有?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时刻,刘大贵想家了。以往过年,家里的鞭炮,都是刘大贵用一根长长的香火点放的。看来,今年的鞭炮只有老父亲自己去点放了。
刘大贵挪了挪身子,透过板房的缝隙,望了一下外面丝毫没有减小的风雪,猛然间他觉得有点儿饿了。
刘大贵想吃水饺,往年的这个时候,全家人都是围在一起吃水饺的。
刘大贵终于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他穿上那件已多处露着棉絮的大袄,走出板房。
一阵凛冽的寒风袭来,刘大贵打了个寒战。地上的雪已经快没过膝盖,刘大贵“咯吱咯吱”地向工地附近的那个小饭馆走去。
刘大贵远远望见,饭馆里漆黑一片,里面没有半点儿灯光。他知道,饭馆的主人已关门歇业,回家过年去了。他哀叹一声,心中暗想:“无论如何,今天晚上要吃上水饺!”
刘大贵的性格从小就有点儿犟,他想做的事,达不到目的,决不罢休。于是,他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繁华市区走去。
刘大贵几乎敲开了路边的所有亮灯的饭馆,依然没有吃到香喷喷、热乎乎的水饺。他怅然若失地站在漫无边际的风雪中,绝望了。
倔强的刘大贵依然没有死心,稍作停留,他继续朝着大街上最后一家亮灯的店铺走去。
店主是一位老者,他用怪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大贵,然后从一个旧冰柜里翻出了仅有的一袋速冻水饺。水饺像窗外的冰雪,又硬又冷。可是,在那个风雪交加的除夕之夜,已足够让身在异乡而又饥肠辘辘的刘大贵欣喜若狂了。
那个时候,刘大贵还是一个民工,民工共有的特征是太容易满足,刘大贵也不例外。
向来买东西爱砍价而又斤斤计较的刘大贵,那天晚上,连价格都没问,就买下那袋速冻水饺,更谈不上讨价还价了。
刘大贵兴奋地用冻僵了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大把皱巴巴的零钞,递给了老者。
刘大贵捧起冰冷的速冻水饺的那一刻,他仿佛闻到了水饺的香气,仿佛看见了在白色的雾气里母亲正从锅里捞饺子的身影。
风越来越大,刘大贵艰难地走着,他被风刮得东倒西歪。
走着走着,刘大贵像突然被点中了死穴似的,怔怔地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刘大贵清晰地看到路边有一辆自行车,正四脚朝天地横躺
在雪地上,他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好长时间,刘大贵才回过神来,他向前快走几步,弯腰环视一下四周,发现自行车旁边,居然还有一个人倒在地上,那个人的身体已完全被冰雪覆盖了。
虽然刘大贵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但是,此种情况下,心里也难免有一些紧张。他壮着胆子慢慢地走了过去,把手指放到那人的鼻孔处,竟然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气若游丝,同时也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精气味。
刘大贵从小就喜欢听评书,他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话的含义。这个人的身体已变得有些僵硬,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这人就会被冻死的。刘大贵决定要救这个人的命。
刘大贵先用手拍打掉堆积在那人身上的雪花,这时,才发现那人是个男子。刘大贵小心翼翼地抓住男子的手臂,然后一用力把他背在了身后。
在如此的雪夜里,一个人行走已是寸步难行,何况又背上一个人,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刘大贵几乎什么样的苦都吃过,这让他练就了一副刚毅的性格。刘大贵用瘦弱的身体背着这个高大的男子,在雪地里步履蹒跚地走着。一路上也不知摔了多少跤,背不动了,刘大贵就拖着男子走,累了,就在雪地上歇一歇。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长时间,两个人终于来到板房。
刘大贵把男子轻轻地放在床上,说是床,其实就是在砖头上搭了两块木板。然后,他把自己的棉被盖在了男子身上。这时,刘大贵才发现男子三十来岁,长得眉清目秀,面色有点儿白胖,一副文质彬彬
的样子,只不过嘴唇已经冻得发紫,脸苍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
刘大贵用木块烧了一盆热水,把男子冰冷的脚放了进去,再用一块热毛巾不停地擦拭男子的脸颊。刘大贵焦急地睁大眼睛,期盼男子快些醒来。可是,男子仍然紧闭双目,不省人事。
刘大贵一停不停地擦着,擦着,那一刻,他完全忘掉了窗外呼啸的风雪。
远处的鞭炮还此起彼伏地响着,夜已经很深了。刘大贵已经给男子换了三盆热水,这时候,男子忽然呻吟了一声,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睛。他扫视了一下四周,瞅了一眼刘大贵,似乎明白了什么。
刘大贵见男子醒过来,瑟瑟地问:“你是干啥的,怎么睡在了雪地里?”
男子知道就是眼前这个瘦弱的小伙子救了自己的命,他用感激的目光望着刘大贵,有气无力地说:“我在机关工作……今晚和朋友在酒店喝酒喝多了。”
那时,刘大贵还不知道“机关”是什么东西,但他隐约知道“机关”里的人,都是当官的。
正因为“机关”这两个字,刘大贵对男子照料得愈加细致入微了。他的言语和举动,甚至有一些讨好巴结男子的意思。那一刻,两个人的身份,似乎一下子换了过儿,好像男子成了刘大贵的救命恩人似的。又过了些时间,男子酒醒得差不多了,脸也有了一些红晕。他提出要回家,说再久了,家人会着急的。
其实,那个晚上,刘大贵多么想男子能多待上一会儿,能多一些时间陪他熬过那个寂寞的大年夜。可是,男子想走,他是留不住的。
刘大贵站在雪地里目送男子消失在夜色之中,一个人在风雪中又站了许久,他才回到屋里。板房内又只剩下刘大贵一人,孤零零地守着那个冰雪之夜。
当刘大贵从锅里把“速冻水饺”捞出来时,才突然想起,自己竟然忘记了问男子姓啥叫啥,家在哪里住。刘大贵懊悔得用手使劲地拍了拍后脑勺。
刘大贵再一次见到男子的时候,已是两年后。
那天,正是烈日炎炎的夏天。刘大贵光着黝黑的臂膀,正用小推车在工地上运砖。
这时,男子和建筑队经理等一行数人,从一辆黑色轿车上走下来。下车后,男子在工地上边走,边指手画脚,建筑队经理还有另外几个人,跟在男子后面,毕恭毕敬地直点头。
刘大贵一眼就认出了男子,他惊喜地丢下小推车,撒腿跑过来。经理急了,刚要一把推开刘大贵,却被男子拦住了。男子愣愣地看了刘大贵一会儿,忽然惊喜地说:“原来是你!”
刘大贵生怕男子会忽然从自己眼前消失掉似的,两只手紧紧握住男子的手,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男子拍了拍刘大贵的肩膀,笑着对身边的人说:“这个小伙子曾经救过我的命呢。”
男子从工地上走的时候,再次握住刘大贵的手,全工地的民工都用艳羡的目光注视着刘大贵,刘大贵激动得面色通红。那一次,刘大贵也没来得及问男子的名字。
男子走后不久,刘大贵就成了建筑队的工头。后来,经多方打听,才知道男子叫张军,在市政府上班。
那一次,刚发了工钱,刘大贵就买了两瓶好酒去了张军家。临行前,刘大贵还狠狠心到商店里买了一套西装,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西装。穿上西装后,刘大贵整个人都精神了。
那天,张军留下刘大贵一块在家吃了饭,想不到,两个人谈得竟然很投机。
从那以后,刘大贵就成了张军家的常客。后来,在张军的帮助下,刘大贵拉起了自己的建筑队。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这座城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宽阔的柏油路四通八达,高楼大厦雨后春笋一般平地而起,还有车水马龙的繁华街市……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刘大贵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发生巨变的还不止这些,曾经被刘大贵救过命的张军如今已是青云直上,如日中天。
二十年间,他从副局长提升为局长,又到现在的副市长,真可谓官运亨通。在张军精心关照下,刘大贵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小建筑队,如今已成了全市最大的房地产公司。
近些年,房地产行业蓬勃发展,房价如同刚开花的芝麻节节拔高。如今的刘大贵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很容易满足的民工,他的胃口越来越大,“地缘”公司开发的楼盘一片连着一片。
刘大贵站在窗下凝视远处那片楼盘很长时间后,又重新坐到了老板椅上。刘大贵凝眉立目,沉思了片刻后,猛地伸手抓起桌上的电话。拨通电话,刘大贵用讨好的语气,说:“我约了王行长,晚上一块吃海鲜,你能一起来吗?”
电话那端是一个男子有些沙哑的声音:“晚上有应酬,怕是来不了。”
刘大贵往前凑了凑,说:“还是尽量过来吧,那笔贷款已经拖了很久。若是您出面,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两个人在电话里聊了很久,刘大贵才依依不舍地扣上电话。
二十年过去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大年夜,对刘大贵来说,是永远都难以忘怀的。在刘大贵眼里,那个冰冷的夜晚是上天对他的一个恩赐。正因为那个夜晚,他才迎来了人生中的重大转折。如果没有那个雪夜,现在的刘大贵或许仍然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建筑民工,或许现在已经回到家乡,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刘大贵深信,没有那个夜晚,自己绝不会有今天的辉煌成就。
正是那个风雪之夜,彻底改变了刘大贵的人生轨迹。他相信命运,也相信缘分,因此,他把建筑队注册成公司时,为公司取名为“地缘”。人生就是这样,有时一个偶然的经历,就可能是你人生中一次重
大的机遇,从而让你的人生轨迹发生重大改变。
孙健,作家,山东广饶人。已出版长篇小说《同学会》《公考》《假如让爱多等一天》《一起走过那年的雨季》等。《同学会》曾获黄河口文艺奖,黄河口文化之星。短篇作品见于《小说月刊》《青年博览》《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新民晚报》《博爱》等多家期刊。作品曾入选《名家微型小说精品》《中学生成长经典书系》《中国微型小说百年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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