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明微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房屋,红色镂花窗户是流云百蝠的样式,门前悬着的湖绿色软绸帘子上面织着团花的纹样,暗纹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出隐隐浮光,上一回见到这熟悉的一切彷佛是百年之前那么漫长。
那记忆中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怔愣了片刻,才缓缓地走了过去。
红袖隔着帘子回了一声,「夫人,三姑娘来看望您了。」
里面有丫鬟替李明微撩起帘子,含笑说:「三姑娘,里面请。」
李明微这才渐渐回过神来,这场梦让她再见母亲一面,也能让她死而无憾了。
李明微弯身进了门,抬头一瞧,就见母亲坐在她往日常坐的位子上,手里拿一本书,眼睛却直往门口看过来。
淡淡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傅氏的身上,她梳着圆髻,插戴碧玉簪,穿了一身莲青色的素缎子衣衫,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脸蛋没有变化,不到四十的年纪,还是李明微记忆中温婉的样子。
李明微见了母亲,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步子稍快一些,走到傅氏跟前,低低的唤了一声,「母亲!」接着涕流不止,跪在傅氏跟前,哽咽着说:「母亲,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傅氏满是诧异,女儿生了几天的病,这几天虽然免了女儿的晨昏定省,但她去蔷薇院看望女儿好几次,怎么听这话倒像是母女俩隔了好久没见过似的。
傅氏见不得女儿哭,心酸地揽了李明微的脖子,温和的说:「生了几天病,我们阿微这是怎么了?」她掏了绢子给女儿拭泪,然而女儿的眼泪彷佛决堤一般,越拭越多。「孩子,你这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别再掉金豆豆了,看你病好了,我也是欢喜的。高高兴兴的养好身体比什么都要紧,小小年纪就不牢靠怎么行呢?」
傅氏温柔的话语如甘霖般浸润着李明微多年乾涸的心田,她努力忍住悲痛,好不容易见母亲一面,哪怕是在梦里,她也想和母亲好好的说一会儿话。「母亲,见到你我是真高兴,这一生虽然短暂,但能做您的女儿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
「这孩子病了一回倒傻气许多,听听这嘴里说的都是什么。」傅氏忍不住向一旁的陪房陈嬷嬷说道。
陈嬷嬷笑道:「三姑娘是真心思念夫人。」
如果真是梦,那么祈求这梦再长一点,她是屈死的,还不想这么快就转世轮回,她想在母亲面前尽一点孝,虽然这只是一个奢望。
「病好了就好,初五进宫,你皇后姊姊还问起你来,听说你病了,也赐了两瓶药下来,等到十五,你该和你大伯娘一道入宫去给你皇后姊姊磕个头,她这样的记挂你,是该去谢恩才是。」
李明微喃喃念了句,「皇后姊姊?」
「是啊,皇后总是惦记着你,可见你们姊妹情深。」
李明微却垂下眼。这位皇后姊姊是尚书府里的嫡长女,因为才貌被太后挑中,与成宗皇帝成了亲,虽然是继后,却极得成宗的宠爱,自堂姊入宫后,六宫嫔妃就成了摆设。
堂姊的肚皮极争气,一举得男,诞下皇四子,也是唯一的嫡子,刚满月他就被成宗册封为太子。但这好命的皇后姊姊并没有因为诞下太子而福寿绵绵,反而在生产时大损元气,落下了病根,时好时坏,身子每况愈下,在太子过了周岁后的第七天,她又陷入一场大病里,这回她再没挺过去,前后病了两个来月,终究还是撒手人寰了,得年二十一岁。
皇后姊姊去世后,成宗皇帝始终没有忘记她,也因为她的逝世抑郁成疾,再没立过皇后,甚至几年后也追随皇后姊姊而去。
赵家出痴情种,只可惜她却成了这一场伟大帝后恋中的牺牲者,入宫六载,从嫔到皇贵妃,到最后的太后,她并未品尝过一点情爱的滋味,甚至到死都是清白身。
「阿微,你发什么愣呢?」傅氏见女儿呆呆的。
李明微微微一笑,轻声道:「母亲担忧了,女儿什么也没想。」
她死得虽然憋屈,但还能见母亲一面,已经心满意足了,等到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来世她只想做个小户人家的女儿,不,做一个男儿或许也不错。
李明微起了身,自顾自的往外走,还没走出门口就听得母亲在后面喊她。
「阿微,你过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母亲不必说了,您好生保重吧,能够见您一面,我死而无憾。」
傅氏大惊,恍然大悟,女儿病了一场,如今病好,怎么说出的话这样糊涂?看来到底还是没有好全!
一旁的陈嬷嬷也很是担忧,附耳过去低声道:「夫人,三姑娘是不是惹上了不乾净的东西被迷住了。」
傅氏目光微滞,这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如今满府的人都在看着,哪里能出半点差错,「你亲自去办,安安静静的,别闹出什么动静来,万不能让长房那边和老爷知道了。」
陈嬷嬷心里极明白,含笑道:「夫人放心吧。」
如今女儿这个样子也不好让她再四处乱晃,怕别人察觉出不对劲,傅氏忙叫来红袖吩咐道:「让阿微好好地在蔷薇院待着,哪里也不许去。」
红袖微诧,这是要三姑娘禁足吗?但主母吩咐,她不敢不从。
傅氏想了想,又吩咐道:「蔷薇院人手不够,就靠你和翠烟也忙不过来,更何况她现在身上不好,脑子不清楚,我再给你一个帮手吧。」说着,便高声唤道:「纨素你过来!」
纨素听见传唤,答应着连忙进来。
李明微目光追随着她,母亲这是要把纨素再次塞给她吗?
「阿微,你院子里没几个人,这样不行,纨素是我这里的二等丫鬟,以后就让她跟着你,有什么事吩咐她就行。」
李明微忙推拒道:「母亲,我那里人手已经够了。」
「你才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哪里够?别说不要了,纨素我瞧着不错,人老实,手脚勤快,针线活也是顶尖的,总能帮衬一二。」
反正是梦,也无关紧要了,李明微没有再和母亲争辩,恍恍惚惚地回到了蔷薇院。
身子疲倦,她倒头就睡。能够见到母亲,她这一生再没有任何遗憾,父亲和二哥他们各自保重就好了,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后来,李明微是被热醒的,她一脚踢开身上的被子,翻了个身,看见屋子里摇曳的红烛,守在她床前的人已经换成了翠烟。
翠烟刚入宫不到半年就病死了,怎么这会儿又看见了她?说来,她对翠烟的死有些亏欠,那时是她没有及时发现翠烟的病,所以才害得翠烟贻误了病情。
李明微去牵翠烟的手,翠烟的手是温热的。
翠烟忙扭头看了一眼李明微,含笑问道:「姑娘您醒了,是不是饿了?炉子上炖煮着鸡汤,要不要给您盛一碗,若是要吃饭的话也还有,奴婢替您张罗。」
翠烟语气温柔,一如她的性子一般。
李明微没有说话,翠烟便自顾自去忙了。
李明微怔怔地看着屋中的情景,还是在尚书府她的闺房,不由觉得这一场梦真够冗长啊,却又如此真实,一切就如真实发生的一般。
翠烟将鸡汤和饭菜端上来时,李明微也确实觉得饿了,张口就吃,很快碗就见了底,但她没好意思再要一碗。
用过饭,她就不想再睡,要到院子走动走动。
夏日里的夜风还带着些许白日里的暑热,让人有些闷燥,那藏在草丛里的鸣虫也开始了啼叫。
她仰头望天,幽暗的夜空中几点星辰闪烁。如此静谧美好的夜晚,犹如小时候一般,此刻的她已经分不清楚这到底是一场漫长的梦,还是真切的回到了小时候。
接下来的两天里,李明微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她记得母亲亲自来看望过她一次,大伯娘那边也遣人来瞧过她。
第二天午后,她再没了睡意,自己披着衣裳坐起来。透过碧纱窗向园子里看了一眼,就见有个道士在设坛作法。她万分地诧异,便要出门去看,却被外面的纨素给拉住了。
「三姑娘,外面热,您别随便走动。」
「你放开我!」李明微对纨素一点也不客气。
纨素拉不住她,李明微脚步匆匆地往后院而去,一直过了转角,就见那道士身披道袍,一手拿着法铃,一手拿着桃木剑正念念有词。
李明微觉得心窝有些犯疼,赶上来的纨素忙和她解释,「三姑娘,夫人说您惹上了什么不乾净的东西,所以请人来作法,您别往心里去,还是回房去吧。」
她的话音才落,就见李明微已经栽倒在地上。
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过了多少天,等到李明微再次完全清醒时,她发现这个童年的梦境还没结束,而且一天过一天,就好像真实生活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