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清晨,天还未亮我就清醒了,双手疼痛的几乎伸不直,才发现我又潜意识的以祈祷之姿,双手紧握在心口的睡觉。我没有去看心理医生,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从那天晚上后,我就时不时的经常这样睡觉,我不想去探索我的内心试图祈求什么,不想。
只要努力的假装遗忘,那么有一天就真的可以忘了,我这么深信着。
整理完一堆稿子,喝了杯咖啡,在固定的时间出门,一个没有什么新意的一天就开始了。唯一令人期待的是,也许今天可以看到什么让人惊艳的作品。以及那份踌躇的不敢说的谢谢,也许今天会有勇气说。
来到公车站牌的等待处,男人早早就在长椅上等待。
他瞥见了我,我们相互点头,并没有老套的说声早安,因为也不是那么熟识的关系,不过就只是上下班会遇见,偶尔会说上几句话,却从未侵入彼此生活的点头之交罢了。
他正在看一本旅游杂志,而且表情难得出现饶富兴味的模样。
「最近这个名词真的随处可见呢。」他一点也不突兀的打开话题,「你看,『城隐』,意思就是在城市里隐居的人,是不是很贴切呢?算起来在这都市里浮浮沉沉过日子的每个人都是城隐,早就失去了那个闲情逸致去玩乐,每天除了被公司压榨,还要背负各种经济压力,有多少人还能与人交流呢?」他总是能够以独特的观点去解释一些事,我猜——他在公司里也是一名领导者也说不定,口条也很好,可能是业务公关。
「那个旅人日记的作者,最近真的满红的。」虽然不同公司,但同业的各种消息身为总编的她不可能不知道。
「是因为真的很特别吧,城隐这个名词前阵子才由一本小说窜起,而这个旅人日记则是深刻的表达这两字的涵意,到处漂泊旅游,是我一直很羡慕的呢。」
「旅人日记是很棒,但我不觉得跟城隐有什么关系。」淡淡的说完,刚好公车来了,我们一天开始的简单对话就这样结束。
我也再次的错过了那句早就该说的『谢谢你』。
刻意的选了在他背后的位置,内心再次为自己的软弱叹息。
那是半个月前的晚上,也因为这样,我才注意到,我们竟然已经同时上下班半年多的时间,而我却从未去注意到。更该说我对身旁的一切都那么的不感兴趣吧。
那天晚上,是我最难熬的日子。
难熬吗?这两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是这么的不切实际。
那天是我爸的头七,在殡仪馆处理完后,搭着末班公车回来的我,突然不太想马上回家。
我就这样坐在长椅上,回想着许许多多,也试着让自己感受到一丝真实。
是阿不真实,从我接到电话被通知去殡仪馆,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我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明明是唯一的亲人,我却哭不出来。
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从小是跟老爸一起相依为命长大,但我们彼此却不熟悉,他是一家颇具知名的贸易公司老板,忙碌的工作让我的生活除了保姆跟佣人之外,没有其他。
每个礼拜天晚上他一定会跟我吃饭。
可是我们的话题总是一再的减少,到最后礼拜天是我最讨厌的晚餐,是一顿沉默的令人窒息的晚餐。
我讨厌跟他四目交接,总觉得那双眼睛充满了严厉的责备,然而我却不知道他想要责备的是什么。他从不关心我的生活与课业,不干涉我决定自己的人生,讲坦白了就是冰冷的放任,他也从没提过希望我接手公司。
于是我任性的考了北部的大学,从此独自生活,大学毕业回到高雄工作之后,我也没再动过一分户头里他给的生活费,当然也没回家。
我们一年只见一次面,就只有过年。人家的团圆饭总是相当欢乐,我们家却是几句问候的言语,跟干冷的话题勉强维持。
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这样,而我也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希冀着他会给我温柔的父爱。
因为这样的环境,造成我从小就喜欢阅读,也才能从事现在的工作。
所以当我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总觉得内心里有某块东西偷偷的崩塌了。
他是心肌梗塞死亡的,我还来不及消化他的去世,就要面对一堆财务处理,才发现他早就把遗书写好了,公司交给他的伙伴经营,其余的房地产等等财产全都归我,我不知道在那几天签了多少的文件,我们没有其他的亲戚,所以葬礼也是由我自己一手包办。
忙碌早就盖过了该有的哀伤。
头七之日,把一切该办的办完之后,我的身体跟精神都已经疲累到一个极限。
也因如此,当我坐在这长椅上,当这份夜深人静包覆着自己时,我突然动不了了,只想安安静静的坐在这里。
手中,习惯性的把玩着老爸送我的唯一礼物——皮制的紫云蔓钥匙圈。在我准备要离开家里去上大学的那个晚上,这个钥匙圈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我的桌上,没有任何的只字片语,就如同我们冰冷的关系。
我该丢掉的,可是却拿来使用到现在。
「你也有呢。」男人不知何时坐在我旁边的,开了口,「你的眼神,是看过彼岸的眼神。」
「彼岸……」
「小时后对我最好的舅舅过世了。」
我没有回答他,打算放任他自言自语。
「原来一个生命可以这么脆弱,彷佛上一刻还在跟你说话的人,下一刻就会突然消失,你根本无法感觉这个世界哪里变了,但……有个你最熟悉的人就是从此不存在了。」
「请节哀。」我冷漠的只能挤出这三个字,打算起身要走。
「紫云蔓。」他不放弃的再次说话,而这三个字也成功阻止我离开的冲动。
「?」
「那个钥匙圈上的花是紫云蔓吧?」
「所以?」
「你知道它的花语吗?」
「长久的等待。」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当然查过了,然后完全无法理解他给我钥匙圈的用意。
「在日本,这种花的花语其实是——代表了亲人之间无法抹灭的羁绊。一定是对你很重要的亲人送你的吧?」
「……」羁绊……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好像听见了,听见心理崩塌的东西是什么了。
「你的表情,很悲伤呢。是我多话了,对不起。」
我摇摇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的,飞也似的逃跑了。
我只用了一秒就相信他的说词是因为,老爸他主要的贸易对象都是日本人,也很频繁的去日本出差……手中紧紧的握着钥匙圈,有某种东西很想从口中脱出,却怎样也喊不出来。
亲人的羁绊。
崩塌的,就是羁绊。
崩塌的,是一个家。
一个不被自己放在心上,也认为自己不在意,但始终知道那里会一直存在、等着我的地方。
它消失了。
在老爸的脸色变的那么苍白的瞬间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