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因由?就算有吧。」狄铣终于出了声,「可郡主就算没想过去青楼献舞的后果,难道连南平郡王府的名声也不顾了吗?」

南平郡王府的名声?

青阳冷笑着讥讽,「我父王是何等人,还会在乎名声吗?我出生时父王就不在身边,传言都说他被沙戎人掳去北方大漠,母妃尽力支撑着家门,苦等了他五年,可他呢?居然在外头另结新欢,风流快活,连孩子也生下了,还不识羞耻地全都带回家来。当初对我母妃说什么生生世世,一心一意,到头来全是假的,我母妃因此万念俱灰,投缳自尽了,那天……还是我的生辰……」

说到这里,眼前早已一片模糊,她抬袖拂拭,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没留意前面的人脚步微滞的变化。

「从那天起,我心里便只有母妃的忌日,再也没自己的生辰。呵,郡主又怎么样?在人家眼里还不是眼中钉,肉中刺,巴不得我早早死了才好,要不然能将嫡长女丢在那犄角旮旯的小院子里吗?」

「怪不得要翻墙爬窗,拼命想到外头去,画舫上折腾厌了,又要去青楼招摇。」狄铣沉声反问,虽然仍是不认同,但口气已不像方才那般冷漠生硬。

「你以为我是不知廉耻的人吗?」她恨声回了一句,继续泣声哽咽,「在府里除了祖母以外,根本没人理会我,更没人疼惜我,我不到外面自己找玩伴,还能怎么样?不错,芸娘家里是商贾出身,有时候疯起来也没个分寸,可那又如何?男人都说义气为重,女人便不是吗?我若是不帮她,难道连这个真心的朋友也要弃了吗?」她发泄似的说完这些话,涌着泪花的双眸中满含倔强,字字句句都是由心而发。

就在上明月楼之前,青阳还以为自己之所以答应帮忙,纯粹是为了得到那件玉器作寿礼,现下被他这一激,才懂得自己的本意,不禁更觉可笑,泪水终于忍不住扑簌簌而下,她赶忙偏过头去抹拭。

狄铣这次没再说话,默然无声地牵着马,那抹哂笑早已抿散在唇边,目光淡淡地掠过街市向上移。

天似乎放晴了些,日头还躲在云里,感觉不出燥热,却闷得厉害,阳光漫过旁边的灰瓦墙洒落下来,映透了他身上那件霜白的贴身中衣,隐隐能望见肩胛腰背上起伏健美的肌理。

青阳本来还在抽泣,这时却看得有些怔神。

她不是那种禁在深闺里的姑娘,跟着芸娘多少见过一些,现下瞧着就觉这人浑身上下像蕴着一股虎豹般矫健的力量,每一处又千雕万琢,不失精美,与从前所见的任何男子都全然不同。

刚才不还在伤心难受吗,怎么一转眼就生出这个心思,还对他品头论足起来了?她甩甩头,将此归咎于和芸娘在一处待得久了,耳濡目染之下自己也没个定性了。

狄铣仍旧不言不语,彼此默然良久,青阳忽然发觉周遭街景甚是陌生,竟是未曾见过的。

她自小长在王府之内,外出的机会不多,长大后虽然时常溜出去,但都是和芸娘在一处,所去的也就是那几处熟悉的坊市,这时见不是惯常回府的路,心下不免忐忑。

「你要带我去哪?」她惊问。

狄铣没回答,他的沉默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叫人无法多言。

没多久转进另一条街,远远望见前面坡势平缓,山上一片葱翠,下面红墙绿琉,楼阁林立,赫然就是南平郡王府。

青阳不由一讶,没想到走的就是回府的路,这人才来了不过两三日,竟已对城中各处地形了若指掌,当真是了得。

她不由自主地生出惊叹,随之而来的却是揪心不安,急切地攥紧了手中缰绳,「三公子只是来道贺,与我素昧平生,过后还要回中州去,何以非要这样做?」

「那郡主以为,我该当怎么做呢?」狄铣仍是不看她,但总算又开了口。

该怎么做,在明月楼上不都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吗?他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纯粹揪着把柄在逗人取乐?

青阳从他淡漠的侧脸中看不到一丝情绪,不由更是焦急,若不是毫无胜算可言,她恨不得跳下马去动手打人。

她咬了咬唇,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如此说来,三公子是打定主意非要和我过不去了?」这话憋着一口闷气,直是有些咬牙切齿。

狄铣也听得出那股潜藏在语气里的狠劲,心中觉得好笑,却恍若未闻,脚下连一丝轻微的滞顿都没有。

青阳沉不住气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祖母知道,否则家里便待不下去了。

她顾不得那许多,翻身便想下马,可脚才刚离开马镫,眼前忽然虚影一闪,腋下已被托住,身子随即离鞍而起。

「你放手……」她扯开喉咙大喊,随即喉咙里灌进了凉气,她被呛得咳嗽起来,连喊也喊不出来。

这里距离王府的外墙已不远,许是已在禁地之内,路上不见行人,更没谁听到她的呼喊,青阳只觉两旁景色全成了浮光掠影,唯一真切的便是那条手臂上坚实有力的触感。

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她又从天上落到了地面,有些打晃地站稳脚跟,看清周边竟是熟悉的翠竹山林,前头不远就是王府的后门。

她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惊诧于他这等超凡脱俗的功夫,同时也彻底凉了心。

青阳阴着脸,把满心委屈和愤怒都灌注在眼神中,狠狠地瞪向旁边仍抓着自己不放的人。

就在那一瞬,她腋下忽而又被托起,整个人随着那股力道猝然离地,眼见着越过墨绿的琉璃瓦墙,轻飘飘地向上蹿升,掠上两重檐头,稳稳地落在萦风阁三层那扇宽大的明瓦窗外。

不是要抓她去祖母那里告状吗,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惊喜还来不及涌上来,青阳只是不敢相信地望着他发愣。

「正是素昧平生,有些话多说无益,郡主好自为之吧。」狄铣语声淡淡,却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

下一瞬,他蓦然转开目光,手抚上她的肩头,扯着领襟一抽,将自己的绯袍收了回去,同时脚下轻点,瞬间跃下了高阁,几个起落便在来时路上隐去了身影。

过了好半晌,青阳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许是没了那件袍子,莫名觉得背上有些凉。

她抱着双臂,鼻间依稀还能闻到那股药气中残留的薄荷味,想起袍子裹在身上坠坠的服贴感,现下肩头轻松了,反倒有些不习惯。

到底他是被自己之前那些话给说动了,还是突然间没了兴致,不想再管了?

她有点想不明白,但似乎也没什么好纠结的,望着脚下僻静的院落,山坡上空寂的竹林,就好像平时自己溜出去玩闹了一番,累了便回来,那些尴尬事就像梦一样,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抬手抚了抚面颊上残留的温热,蓦然发觉左边耳际是空的,一只月珠耳璫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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