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高肃传 暗香(2)
梦,又是那个黑沉沉的梦。
前后左右俱无路,却在角落里,幽幽盛开着一朵洁白的栀子花。
暗香浮动。
“阿肃,如果你不是高欢的儿子就好了。”
“为什么?我是高欢的儿子,又有什么不同?”
她含笑,只轻轻摇了摇头。
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我是高欢的儿子,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
母亲死后,父亲下令锁闭了母亲离开的那间屋子,从此再也没有打开。
几天之后,乳母郑氏对我说,阿肃,我们要离开晋阳了。
我很高兴。
我讨厌这个深深的宅子,总有一天,我要将这个宅子里所有的人都杀光。
人真的很脆弱,太容易被他人影响。
我曾经,一度放弃了这个想法。
大概是因为我认识她太久了,被她影响了。
每次和敬之一起去找她,她都很开心。
有时候我会悄悄想,她是因为见到我开心,还是因为见到敬之开心?
珈若温柔恬静,有一张栀子花一样幽静洁白的脸。
第一次见她时,我刚到汾州不久。
敬之带着我去陈府找她。
我跟着敬之,沿着清澈的池塘穿过陈府那蜿蜒曲折的走廊。
在九转回廊的尽头说是一个八角凉亭。
一个穿雪白短襦的女孩子趴在临水的美人靠身上,傻傻地盯着凉亭下逡巡的那几尾红鲤鱼发呆。
阳光斜照在她的脸上,镶了一个精美的轮廓。
“珈若!”敬之唤她。
她听到了,转脸看过来,灿烂地一笑。
我想我一生都忘不了那个笑容。
自母亲去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美好的笑容。
我跟着敬之快步走到那凉亭里。她从美人靠上起身,就那么娇小玲珑地站在我们面前。
我悄悄打量了一下,她比敬之小半个头。
她有一双鹿一样的眼睛,漆黑湿润,像含着一点点泪花,惹人怜爱。
走得近了我才看出来,她的白色的短襦上有银线绣的花纹。就在衣摆那里,靠左边的位置,绣着一朵巴掌大的栀子花。
花白色的裙裾上,这一次是靠右边的位置,也有一朵巴掌大的栀子花。
我仿佛闻到一阵栀子花的幽香。
那时候年纪小,定力不够,我盯着那栀子花可能是太出神了——
敬之推了我一把:“你发什么愣呢?”
我猛的回身,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敬之,又看看她。
她看着我,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脸发烫。
那天晚上,她走入了我的梦里。她在我的梦里翩然轻舞,如惊鸿。
在梦里,她冲着我笑,是一个有一双鹿眼的、衣裳上绣着栀子花的女孩。
我的脸又烫了。
……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她和敬之之间不寻常的?
我记不清了。
大概是从敬之越来越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找她开始的。
他们俩开始有意地避开我。
每次单独去见了她回来,敬之总是很快乐,整个脸都发着光。
我实在忍不住了,有一次我偷偷跟着敬之,一直跟到城外的枫树林。
她果然在那里等着他,翘首以盼。
见他来了,那双鹿眼里的光是那么动人。
那光彩戳痛我了。
他们很亲密,亲密到让我觉得浑身都在颤抖。
那是母亲死后,我最痛苦难熬的一天。我一瞬间又觉得,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人了。
这无常无定的命途,无人与我同行。
在这晚的梦里,我听到一个声音,一个诡异尖锐的声音对我说,
他们背叛了你!他们抛弃了你!
去报复他们!去狠狠地报复他们!
一双巨大的利爪将白衣的少女狠狠掐住,然后撕扯——
鲜血喷涌,她无力惨叫。
那双眼睛一直盯着我,像是哀求我去救她。
我咬牙,为什么要救她!她背叛了我!
醒来的时候,我觉得心里的一头恶兽也睁开了眼睛。
我去找她,去的时候恨意冲天。
连衣裳带起的风都有杀意。
我再也不是那个沉默羞涩的少年,我要像一头猛兽一般攫住她,我要像杀人不眨眼的禽兽一样伤害她,惩罚她!
我要狠狠惩罚这些背叛我的人!
除了她,还有敬之!
我是梦中的那双利爪,要将他们撕成碎片!
她依旧是一身白衣裙,脸上有少女那藏不住的欢喜。
还未等我开口,她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她的笑是那样明亮,仿佛春天的清晨照进朱格窗里的第一束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张了张嘴,可是说不出话来。
她悦耳的声音一直回荡在耳边。她说,
我要嫁给敬之了。
不知为什么,我在那一瞬间失了意气。
想好的那些残忍的念头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我看到她那样快乐,忽然有一种又苦又甜的感觉。
心里绞得有些难受。
她还不知道我喜欢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被她拒绝,就已经失去了开口的资格。
她依旧那样快乐地看着我,见我衣矜不平,还伸手帮我整了一下。
她说:“我现在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人了。若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是啊,谁都看得出来,她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人。
她嫁的可是敬之啊。
那么好的敬之,在我孤独彷徨的时候陪伴守护我的敬之,在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为我出头的敬之。
是个妥帖的阿干,最忠诚的朋友。
那就继续和敬之做这世上最快乐的人吧。
她和敬之的快乐,就由我这个多余的人来守护吧。
我甘心了。
后来我回了晋阳,被父亲封了王,有了自己的封地。
后来时局紧了,他将珈若和襁褓中的孩子送来临济托我照顾。
御医说过,我活不过三十岁。
想来想去,我也是没资格娶珈若的。
可是我没想到,敬之比我死得还早。
我回晋阳的时候,我们明明约好了,将来要一起征服天下。他带兵打仗,我运筹朝堂,我们一起统一北方,挥师南下。
可是汾州城破了,敬之战死了。
等我带着珈若母女赶到汾州,只有宇文泰的大军走后留下的一片狼藉和焦土。
敬之已经被匆匆埋葬,听说,没有找到首级。
他就那样尸骨不全地永眠在黑暗的地底,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珈若连哭都哭不出来,只一味看着我重复着同一句话:
阿肃,敬之没有了。
半年后,她在疾病的折磨中溘然长逝于汾州的旧宅。
当晚我从临济赶到汾州,她已是将枯的油灯,形容枯槁。
她只同我说了一句话:
“阿肃,如果你不是高欢的儿子就好了。”
“为什么?我是高欢的儿子,又有什么不同?”
她苍白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她最终还是没有告诉我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