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月的天气没有最热,只有更热。
丝绸广场周围的写字楼下面一溜的全是银行餐厅,连续绕着广场逛了两圈之后,才凭借着微弱的记忆找到了上去的正门。A栋这边没有大厅,可冷气十足,走进去的时候,冷风和身上的汗渍一相接触,蒋业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
时间刚到五点半,比和甲方公司约定的时间还提早了半个小时。
电调门打开,出来的人还挺多。男男女女之间都在互相打闹嬉笑,脸上满满的全是提早下班带来的笑意。
蒋业和他们错身而过的时候,还在心里啧了一声,朝九晚五准时下班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
听袁德佳说最近微博上因为996的事情闹得挺凶,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们展开了相当激情的对骂吵了很长一段时间,只不过最后也没有吵出个什么所以然来。该朝九晚五的还是朝九晚五,下班的时候还能看到外面的太阳。该加班的,就像他现在,这个点才刚刚到客户公司,折腾到几点完全看运气。
行业不同,命也不同。
像是服装行业,找到一家996的公司,都能说得上一句幸运。
三十二楼只有一家公司,现在还没有到下班的时间点,走廊上清风雅静的,非常安静。
右转进去,是一道自动玻璃门,没有前台坐镇,上面贴着几个黑色的大字:三木电子商务公司。
三木,英文名字叫SUNMOON,当地无数电商公司中的一家,淘宝上有着百万粉丝的一家旗舰店,名气挺大的。去学院那边打球的时候,运气好点,说不定能看到穿着这家店铺衣服的小姑娘。
也是他现在的客户。
这地方蒋业今天是第二次,但坐在离门口不远处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把他给认出来了,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问:“你找王经理吗?”
王国良,采购部的总经理。
蒋业点了点头,笑得一脸自然,丝毫没有才来这里的拘束。
“王经理正和其他工厂的人在楼上看版,要不您先在旁边的小会议室等一会儿吧。”小姑娘把他领到了楼上的会议室,挺殷切地泡了杯茶。临走的时候还冲着蒋业甜甜一笑,简直受宠若惊。
羊毛衫这一行,不管是哪个环节,都是女性居多。蒋业样貌好嘴巴甜,对着人脸上先自动带上三分笑意,去客户公司或者工厂,都鲜少遇到冷脸。不过,这么主动殷勤的还真是头一次。
今天估计是有什么大人物来,不然也不至于所有人都严阵以待的样子。蒋业在心里想到。
三木一共有两层。
为了让视野看起来更开阔,以及更符合现代流行的性冷淡风,三木里面很少出现整面的墙壁,多数是磨砂玻璃和百叶窗的集合。蒋业现在的位置对面就是玻璃墙,旁边就是他们看版的会议室。
百叶窗被拉了起来,隔着磨砂玻璃只能看到几个人有些隐约的轮廓。
最靠近他这边的,是个穿衬衣西裤的男人,在一众T恤短裤的人当中,十分明显。因为身高也比较高的缘故,坐在椅子的时候有种别扭地曲着腿的感觉。
蒋业本身也挺高的,还刻意模仿了下对方的坐姿,不管怎么对比都没有那人的感觉。
这无处安放的大长腿啊!
蒋业心里默默感叹,小房间的门口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葛丹丹看着他别扭的坐姿,被小小地雷了一下,脸上的神色恢复正常之后才继续开口:“业哥,现在好了,你来吧。”
他没脸没皮惯了,也不把这个小插曲给当一回事儿,起身站起来拎着袋子跟在对方后面出去了。袋子里装的是工厂新打出来的样衣,这次来三木的目的主要就是看版。
一件衣服设计通过之后,采购部门的理单会联系工厂打样衣,样衣打出来了,就需要拿到公司来联合几方人员一起看版。
款式,质感,以及具体打出来的效果。
一般情况下,看版的人都不会非常多。身材标准的试衣文员,或者直接随便一个身材合适的妹子负责简单试穿,设计和理单在旁边提意见,蒋业根据这些意见拿回厂里再重新调整打样。
如此循环反复,直到所有人都同意之后,这件衣服才算是完成,等着客户给出具体的订单数量之后,再继续安排生产。
这是蒋业第一次和三木合作,认识的人不多,就一个采购部经理王国良和理单葛丹丹,进了会议室之后,才发现边上还坐着一个生脸孔,就是刚在隔壁小房间里看到的大长腿。
没有磨砂玻璃遮挡之,对方的形象骤然变得清晰了起来。
腿确实挺长的,应该要比自己高上差不多半个头。
听到这边的动静,那人抬起头来,不仅腿长,样貌气质也相当不错。
什么剑眉朗目目若朗星这些词全都在瞬间涌了上来,估计是因为加班太久了的缘故,那人眉宇间带着些许倦色,眼底也有一层淡淡的青黑。
两人对视的一瞬间,对方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蒋业在脑海中纠结了一圈,觉得对方有点熟悉,但又死活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过这样一个帅哥。
“这是我们老板,陆总。”王国良适时地站起来为他们俩作介绍:“这是伊光那边的业务,蒋业。”
陆总的神色淡然,蒋业觉得对方熟悉的想法又渐渐地消退了下去。
简单地打过招呼之后,蒋业把袋子里面的样衣递给了葛丹丹,然后在王国良旁边找位置坐了下来。
在等试衣文员换衣服的间隙,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陆总,微微地皱了皱眉:没想到三木的老板竟然是个男的,而且连看版这些事情都要亲自到场过问。
蒋业在心底默默地给对方打上了一个难搞的标签。
不过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时不时地来指手画脚一番,大部分时候都挺沉默的,时不时地回着手机消息,偶尔才会跟着说两句。估计对羊毛衫的专业度不是很强,提到纱线规格支数这些的时候,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这让蒋业大为受用。
除非是专门做羊毛衫生意的老板才会对这些比较懂,像三木这种主要做时装的公司往往只有采购理单以及负责验货的QC会专业一些。最开始一两年,蒋业遇上那些好学的客户还会非常有耐心地去讲解和科普,时间久了就懒得去说了。
服装这些东西,除非把东西拿在手上,或者真实地遇到了什么情况,才能对着东西解释得清楚。随便张口就问的,不一定是真正想知道的。术业有专攻,非专业人士来说三问四只会加大工作量。
就是对方总时不时地朝这边看,等他侧过头去的时候,那道视线又消失了。
蒋业皱了皱眉,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加班加出幻觉来了。
很快,负责试穿衣服的妹子走出来,收敛了下情绪,开始认真地和王国良他们一起讨论。手上的动作不停,一直再认真地做着记录。一般来说,试穿之后的情况理单都会发给他,不够为了保险起见,蒋业自己也会记录下来,等到第二天的时候和对方再一次核对,避免出错。
这次带来的七件衣服,全是第一批刚打出来的新样。
看版的过程没有什么特别的,主要是来回折腾有点烦。
设计师下脑海中想象的东西和最后出来成品样衣,往往都有着不小的差别,需要进行反复的调整和修改。设计师想要效果,采购那边需要控制成本,蒋业所代表的工厂只能告诉他们这样的效果不行那样的工艺可以,如此循环往复互相折腾。看版过程也挺迷的,葛丹丹上去帮试衣的小姑娘拉下摆,顺衣领,然后三个大老爷们儿坐在一旁指指点点。
等到七件衣服全部看完之后,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地黑了下来。
葛丹丹送他到电梯门,蒋业随口感叹了一句:“你们老板挺敬业的啊,看版这些事情也亲自来。”
样衣出来之后,顺利一点的打样都要打个两三次,难做一点的,说不定能反复纠结,把原本春季要上的,拖到秋季才上。更不用说女装的更新速度向来很快,每隔十天都有上新,几乎每天都要看版,亲自来管这些的老板少之又少。
葛丹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主要是这几天我们老板家里有点事儿,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公司,这才跟着来看的。”
蒋业了然地点了点头,没有继续深问下去。
不管公司大小,反正在这条线上扯着的,就没有轻松的,三木唯一特殊一点就是老板长得挺帅的。
帅一点的周扒皮。蒋业在心里暗暗想到。
拎着袋子下了楼,外面灯火灿烂成了一片,广场对面就是一个商圈,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
有人已经开始一天的放松,有的人还在继续奋战。
刚把袋子在小电瓶上安顿好,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是江子清打过来的。
江子清,算是他自从进入搬砖生涯之后少数还在继续联系的朋友之一,就是交情呈现出了一定的季节性。
淡季联系得多,旺季几乎就直接在对方的生活中消失,一切都跟随工厂的进度来。
现在刚步入旺季,江子清熟知他的作息,很少会主动发消息过来,两人几乎快有一个月没联系了,行走在绝交的边缘。
“少爷啊!”
刚一接通,那边就传来了相当夸张的喊声,蒋业把手机拿远了一些,等到对方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了,才慢悠悠地开口:“我还没死透呢吧,你怎么嚎得跟什么似的。”
“嘿,诅咒自己的这种事情我还真的是第一次见,你,牛逼。”
蒋业:“别胡咧咧了,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现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单纯问好之类的,蒋业索性单手把小电瓶又给推了回去,骑跨在上面两脚踏地,摸了根烟出来叼着。
“你这又抽烟啊?”江子清听到打火机的声音,叹了口气:“加班和香烟还挺配?”
“别管我,说说你的事情。”
“前几天立新花园那边不是发生火灾了吗?我有一朋友,住的地方也受了不小的影响,新房子那边还没开始装修,你那房子不是空了挺久的吗,就想说能不能让他短租一段时间。”
“行啊,不过你和他说了吗,我住的地方可是乡下。”
“这个没关系,反正有不是什么真的偏远山区。而且他应该和你挺合得来的,和你算是同行吧。”
还是同行?
蒋业来了兴趣:“不会是熟人吧?不对,我朋友圈也没见着谁说要找房子的啊,他做什么的?”
“做电商的,做得还挺大,陆明远你认识吗?”
陆明远?
蒋业迅速地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不认识,姓陆的我也就今天刚认识了一个。”
“哦,没事儿,你们之后肯定聊得来的,和你一样也是一个加班狂魔,而且说不定还可以发展成客户爸爸不是?”江子清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有些谄媚:“而且啊,他身高腿长,颜值逆天,每天下班回家光是看着都觉得相当养眼。”
蒋业直觉这件事情不简单,按照江子清的性格,顶多把双方的情况随便一说就是了,哪里还会像现在这样子特地强调他们一定能和谐相处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从实招来,还有什么事情是你没有说的吗?”蒋业从小电瓶上下来,准备找个垃圾桶扔烟头。转身的时候,看到不远处那排停着的小车旁站着一个男的,挺高的,只不过恰好背光,半个身影隐匿在黑暗中,看不清具体的容貌,感觉有点像那个什么陆总。
“就是……”江子清叹了口气,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飞快地说道:“就是吧,他养了条狗。”
蒋业当即就黑了脸,语气十分果断:“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