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选择
当日下午，太常丞张勃就收到了孙儿张放差人捎过来的话。言明天子想启用昔日的太子太傅、如今任东平国内史的张禹为太常、陈仓县令贾如为太原郡太守。这一在拟的人事调动，不涉及朝中的关键职位，看似无关紧要、小事一桩，可张勃却总感觉隐有不安。
思来想去，张勃始终拿不定主意，于是决定到堂兄张霸府上走一趟。廷尉张霸一向比他有政才，如今张家的大事，多由这位七岁便受封为阳都侯的堂兄拿主意。
张家一门的显赫始自武皇帝时的张汤，做过廷尉，最终官至御史大夫。张汤有两个儿子：张贺和张安世，孝宣皇帝落难民间的时候，张贺对孝宣皇帝有恩，及至宣皇帝登基，张贺的儿子青年早逝，于是宣帝便封时年七岁张贺之孙张霸为阳都侯。
再说起张安世，也就是张勃的父亲，那就更不得了了。张安世在宣帝朝官至大司马车骑将军，颇有权势，但他为官低调谨慎、从不结私党，又善于举贤荐能，堪称为昭宣中兴的名臣。
历经武、昭、宣、元四朝而不倒的显赫侯门，如今传到了张霸和张勃这一代，与祖辈相比，一个廷尉一个太常丞，仅就官位来说，已是相去甚远。因此，张霸和张勃作为这一代的领军人物，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恢复到祖上的无尚荣光。随着年纪渐老，回头看看子孙辈，也就是未央卫尉卿张放和屯骑校尉张乐两个还算有点出息，这种局面，张霸和张勃二人心中能不焦虑万分么？
张勃在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事，不觉中车驾已到堂兄张霸府前。张霸家的那些仆人们自然和张勃相熟，不待通禀，便客客气气地直接将张勃引到了书房。
其时张霸一人独处书房之中，失神地看着火盆中通红的炭块沉思着什么。张放给祖父张勃递了话，自然不会忘记叔祖张霸，因而张勃一声轻唤让张霸回过神后，张霸对张勃的到来并不感到惊奇。
“阿弟呀，你来啦，那边坐吧”，张霸招呼道。
“阿兄，放儿将话捎给你没有？”，张勃脱下厚重的外袍，捡了块席垫坐下后问道。
张霸点了点头，捻着下巴的长须没有说话。
张勃忍耐不住，将席垫挪了挪，凑到张霸身边急切地问道：“阿兄！你就别卖关子了，说说，此事……我们张家到底该如何应对才好？”。
张霸慨然一声长叹道：“左右为难啦！此事一旦处理不好，必然会为将来埋下祸根！想不到啊……天子年纪轻轻，心机倒是不浅……”。
张勃听着堂兄这话有些离题，怎么扯到天子心机深浅上去了？这个贾如上次未能入朝为官的事他是知道的，无非是前将军王商从中作梗，向先帝进言说贾如狂放不羁，不堪入朝为官。先帝又不好驳了当今陛下的面子，于是折了个中，外放为陈仓县令。如今天子旧事重提，前将军又是辅之尊，一个要用、一个反对，矛盾在这里呀，怎么兄长揣测起天子的用心来了？
“阿兄，如今我们处于夹缝之中。愚弟以为，应该想想办法怎样达成陛下的授意，又不至于得罪前将军，这才是正理呀”。
张霸抬头看了看张勃，面色凝重地说道：“你以为问题如此简单吗？乐儿去年从陈仓回来后，曾细细地为我描述了今上的性情品格，说当今陛下刚毅果敢却不失沉着稳重，体恤百姓且胸有大志，隐然一位大有为之君”。
“这是好事呀！如今我大汉缺的就是一位年富力强、励精图治的圣明之君”，张勃接过堂兄的话说道。
“对国家来说，是这么回事。但凡是有为之君，必然不耐约束，比如先前的孝武皇帝。只要挡了他的道，无论是谁，哪个能有好结果？都得死呀！……”。这个死字，张霸拖得既长且重，同时脸上不知是一种什么表情。期盼？心惧？或是不安？可能都有吧。
张勃还是不能理解堂兄到底在忧虑什么。既然天子是圣明之君，那他要做什么，做臣子的惟命是从就是了，犯不着去挡他的道，眼下张家的人既没有束缚天子的外戚，也没有只手遮天的权臣，那他张家有什么好怕的？
“阿兄，我不明白，我们张家有什么好怕的？要说担心，愚弟只怕按天子的意思递上了条陈，于前将军王商那里不好交代”。
张霸好像没有听到张勃说的话，沉吟许久才自顾自地说道：“陛下呀陛下，您这是在逼着我们张家表明态度呀！”。
“阿兄！……”，张勃不知道堂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满眼期待地看着张霸，希望他能把话说明白。
看着堂弟急切切的样子，张霸知道是该把话给张勃挑明了，于是说道：“你知道么，自太皇太后把灵儿指婚给王商的儿子王咸后，今上对我们张家一直心怀疑虑。但天子好像并没有完全放弃我们张家，这一点，从他重用放儿就可以推测一二。长久以来，我们被逼无奈，只能小心翼翼地游走在这两条线上，一时倒也相安无事。可是，天子似乎越来越容不下前将军王商的存在，看来是要奋力一击了，不久的将来，朝堂之上必有一场狂风暴雨！”。
“逼我们张家表明态度？……”，张勃沿着堂兄的话头想了想，接着似有所得地说道：“这么说起来，天子决心已下喽？他让我们递上条陈举荐张禹和贾如二人，一是在试探我们张家到底站在哪边；其二么，他要看看太皇太后和前将军他们的底线在哪里；其三则，天子想知道满朝的大臣们，究竟有几个是顺着他的意思行事的。此举真是妙啊，妙不可言！”。
张霸苦笑两声说道：“是呀，妙不可言！所以刚才为兄说天子年纪轻轻，心机倒是颇为深沉”。
“那……依兄长之见，我们应该在朝堂之上表明怎样的态度？”。
张霸思考片刻，语气决然地答道：“为将来着想，二必择其一！为兄以为，我们应该力挺天子。我大汉自开国以来，无论东宫外戚也好、只手遮天的权臣也吧，甚至当年兵强马壮的诸侯王，你看看……高皇帝时候的吕家、武皇帝时候的窦家、宣皇帝时候的霍家，哪一个有什么好下场？”。
张勃听得连连点头，并插话说道：“阿兄说得在理。这些个外戚权臣或许能束缚天子一时，但一遇上圣明之君，必不见容。百余年来，执掌大汉江山的，还是刘姓的皇帝！既如此，阿兄，我看我们不必犹豫了，跟着当今的天子错不到哪里去”。
“好吧……这人哪，虽说人算不如天算，但认准了一个方向就得放手一搏。阿弟，这两日我俩分头做些准备，该通气的人都得通通气，比如金敞和王凤”。
“嗯，正该如此”，张勃答道，自己的意见得到堂兄张霸的赞同，他的心中一阵快慰。但张勃听兄长说话的口气，似乎另有一层隐忧，于是又问道：“阿兄好像还有什么疑虑？”。
张霸没有立即回答，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踱几步走到墙边，然后背对着张勃沉默不语。良久，张勃方才听到兄长的一句感叹：“苦了我们家的灵儿呀！为了张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